农科所青砖红瓦的轮廓在吉普车卷起的漫天尘土中急速后退，最终模糊成一片灰影。林小寒坐在副驾驶上，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微微起伏，缠着纱布的右手紧握着车窗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锁定前方层峦叠嶂、此刻却被铅灰色雨云笼罩的后山方向。
山洪！被困！程向阳！
这三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驾驶座上，赵刚紧抿着唇，将军绿色的吉普车开得如同离弦之箭。他接到张卫国的紧急电话后，几乎在林小寒冲出陈明远办公室的同时，就发动了车子。他没有询问，没有质疑，只是在她拉开车门坐进来的瞬间，低沉地说了一句：“坐稳。” 那双锐利的鹰眼里，除了惯常的审视，此刻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为程向阳的安危，也为身边这个少女身上骤然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
“张主任说，程向阳是去后山查看一处滑坡隐患点，为秋收做准备，结果突遇上游暴雨引发山洪，退路被冲垮，被困在鹰嘴崖下面。”赵刚的声音在引擎的咆哮中显得有些模糊，“救援队带了绳索和工具，但地形复杂，水流太急，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张主任想起你……你熟悉那片地形？”
“嗯。”林小寒只回了一个音节，目光依旧锁着远处的山影。熟悉？岂止是熟悉！末世十年，她曾在比这险恶百倍的地形中追杀高阶变异兽，也曾在尸山血海中开辟生路。鹰嘴崖……她脑中瞬间勾勒出那片区域的立体地形图——陡峭的崖壁，下方是乱石嶙峋的狭窄河滩，上游是几道汇聚的溪流形成的险恶壶口。一旦山洪爆发，那里就是绝地！
程向阳……那个眼神清澈、会笨拙地守护她的知青……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是为了……生产队？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担忧，如同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这种感觉，在末世是致命的弱点，但此刻，却让她冰冷的心脏，产生了一丝陌生的、滚烫的悸动。
吉普车在崎岖的土路上疯狂颠簸，最终在距离后山口还有几里地的地方被迫停下。前方道路被山洪冲下的泥石流彻底阻断，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奔涌而下，发出沉闷的咆哮。
张卫国带着十几个浑身泥水的社员和两个公社干部，正焦急地等在路边临时搭起的雨棚里。看到吉普车，张卫国立刻冲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脸上写满了焦虑。
“小寒同志！赵刚同志！你们可算来了！”张卫国看到林小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况太糟了！鹰嘴崖下面全淹了！水还在涨！向阳被困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眼看着水就要漫上去了！我们试了几次，绳子根本抛不过去，水流太急，人下去就是送死！”
林小寒跳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没有理会张卫国，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透雨幕，扫过远处被洪水肆虐的峡谷。鹰嘴崖那狰狞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下方汹涌的浊流中，一块孤岛般的巨石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死死抱着岩石，在洪水的冲击下显得那么渺小无助。
是程向阳！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林小寒也能感受到他生命的顽强和绝望。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绳索给我。”林小寒的声音在暴雨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小寒同志！太危险了！这水……”张卫国急了。
“给我！”林小寒猛地转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强大的压迫感让张卫国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将手中一捆浸透了雨水、格外沉重的麻绳递了过去。
林小寒单手接过绳索（右手依旧不便），迅速而熟练地将一端在自己腰间打了个复杂的、极其牢固的水手结。另一端，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赵刚身上：“赵刚同志，麻烦你带人，在那边那棵最粗的歪脖子树后面，找最稳固的支点，固定绳索，听我信号收放。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没给信号，绝对不要拉！”
赵刚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废话，重重点头：“明白！”他立刻指挥着几个壮实的社员，扛起绳索的另一端，冲向林小寒所指的那棵扎根在岩缝里、虬枝盘结的老榆树。
“小寒！你不能……”张卫国还想阻拦，却被林小寒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林小寒如同一只扑向惊涛骇浪的海燕，纵身跃入了汹涌咆哮的泥流之中！
“啊——！”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尖叫。
浑浊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沙石断木，如同无数巨锤狠狠砸在身上！末世锤炼出的水性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她的身体如同游鱼般扭曲摆动，巧妙地卸掉大部分冲击力，同时利用水流中相对平缓的缝隙，艰难地朝着那块孤石的方向逆流而上！
每一次换气都伴随着浑浊泥水的灌入，肺部火辣辣地疼。右手的伤口在冰冷和冲击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浑浊的水流，死死盯着那块岩石上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近了！更近了！
程向阳显然也看到了水中那个奋力搏斗的身影！他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泥水糊满了他的脸，但那双眼睛却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惊恐：“小寒？！别过来！危险——！！”
他的嘶吼被洪水的咆哮瞬间吞没。
就在林小寒距离孤石还有十几米，一道夹杂着粗大树干的巨浪，如同倒塌的山墙，朝着她迎头砸下！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
林小寒眼中厉色一闪！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蛇，瞬间沉入浑浊的水底！同时，意念疯狂催动！
那仅有行李箱大小的空间瞬间开启！目标——那根致命的巨木！
心念微动！空间壁垒与物质接触的瞬间产生巨大的排斥力！如同在激流中投下了一颗无形的炸弹！
“轰！”
那根砸下的巨木前端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墙，猛地一顿，随即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擦着林小寒沉下的位置轰然冲过！险之又险！
岸上的人只看到巨浪砸下，林小寒的身影消失，心瞬间沉入谷底！张卫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巨浪翻卷的缝隙中猛地窜出！正是林小寒！她借着水流的冲力和空间排斥的反作用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缩短了与孤石的距离！
程向阳看得目眦欲裂！刚才那一幕的凶险，让他几乎窒息！此刻看到林小寒再次出现，巨大的惊喜和后怕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林小寒终于冲到了孤石边缘！汹涌的水流拍打着岩石，溅起一人多高的浪花。她抓住岩石边缘一处凸起，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
“抓住绳子！”林小寒朝着程向阳嘶吼，同时将腰间的绳索末端奋力抛向他！
绳索在风雨中划出一道弧线。程向阳强忍着身体的冰冷和僵硬，看准时机，猛地探身，一把抓住了绳索！
“绑紧！”林小寒吼道。
程向阳没有任何犹豫，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飞快地将绳索在自己腰间缠绕了几圈，死死打了个结。
“赵刚！拉——！！”林小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岸边的方向发出信号！声音穿透雨幕！
早己准备就绪的赵刚和社员们，立刻爆发出吼声，如同拔河般，用尽全力向后拉动绳索！
绳索瞬间绷紧！巨大的力量传来，程向阳的身体被猛地从岩石上拽起！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但他死死抓住绳索，身体被拉着，在汹涌的洪流中艰难地朝着岸边靠近！
林小寒则如同磐石般钉在岩石边缘，用身体作为支点，抵挡着水流对绳索的冲击！每一次巨浪拍来，都像重锤砸在她身上！右手伤口崩裂，鲜血混着泥水染红了衣袖，她却浑然不觉，牙关紧咬，眼中只有那根绷紧的绳索和绳索另一端那个正奋力挣扎靠近的身影！
十米……五米……三米……
终于！在岸上众人齐心协力的拖拽下，程向阳的身体被猛地拉上了相对平缓的岸边浅滩！两个社员立刻扑上去，将他死死拖离了水边！
“小寒！快上来！”程向阳一脱离危险，立刻挣扎着爬起来，朝着还钉在岩石边缘的林小寒嘶声大喊，声音带着哭腔。
林小寒看到程向阳脱险，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席卷而来。她松开抓住岩石的手，身体立刻被汹涌的洪水卷走！
“不——！！”程向阳目眦欲裂，发疯般想冲回去，却被赵刚死死按住。
就在这时，林小寒的身体在洪流中猛地一扭，借着水势，如同一条灵活的大鱼，朝着下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奋力游去！那里，恰好有一片被洪水淹没大半的废弃河神庙露出水面！
她的身影在浑浊的洪水中起伏了几下，最终艰难地爬上了河神庙那半截露出水面的石头台阶，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暴雨如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天色迅速暗沉下来。
当赵刚和几个水性最好的社员，冒着巨大的风险，用绳索和木筏接力，终于将精疲力竭、浑身冰冷的林小寒也接回岸上时，程向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小寒！小寒！你怎么样？！”他跪在林小寒身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想碰触她，却又怕弄疼她，看着她惨白的脸、湿透的衣衫、以及右手袖口渗出的刺目鲜红，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几乎将他淹没。
林小寒艰难地睁开眼，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流下。视线有些模糊，但程向阳那张写满惊恐、担忧和自责的脸却异常清晰。他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沾满了泥浆，脸上带着擦伤，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却像黑暗中的火把，灼热而滚烫。
“死……不了……”她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张卫国赶紧指挥人将两人转移到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破旧山神庙里避雨。庙宇残破不堪，西处漏风漏雨，但好歹有个遮身之处。社员们生起一堆篝火，驱散着庙里的阴寒和湿气。
赵刚默默地检查着庙宇的结构安全，安排人警戒。张卫国则忙着指挥人烘干衣物，烧热水。
篝火旁，林小寒裹着社员递过来的干衣服（虽然依旧破旧），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调息。身体的疲惫和右手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异能也在刚才的极限运用中消耗殆尽。但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在她心底弥漫开。人，救回来了。
程向阳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的火堆旁，同样裹着干衣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林小寒身上。火光跳跃，映照着她苍白的侧脸，那几道浅淡的疤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她跃入洪水的决绝，她在巨浪中沉浮的惊险，她钉在岩石上如同礁石般的坚韧，还有她此刻安静得近乎脆弱的模样……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胸腔里剧烈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小寒……”程向阳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林小寒缓缓睁开眼，看向他。篝火的光芒在她深潭般的眼眸中跳跃。
“谢谢你……”程向阳的声音哽住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最朴实的三个字。但这三个字里蕴含的分量，重逾千斤。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她……自己此刻早己是冰冷河底的一具浮尸。
林小寒沉默地看着他。火光下，程向阳的脸颊上那道新鲜的擦伤格外显眼，是刚才在岩石上挣扎时留下的。他的眼神里，除了劫后余生的余悸，还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又微微心悸的灼热。这种眼神，她在末世见过，是那些将后背托付给她的战友的眼神，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过了几秒，就在程向阳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也……谢谢你。”
程向阳猛地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小寒。
林小寒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篝火上，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
“在河边……在卫生所……在医院……还有……拖拉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你……挡在前面。”
她的话很简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程向阳却瞬间明白了！她是在感谢他！感谢他在她最孤立无援、被所有人视为“邪祟”的时候，一次次笨拙却坚定地挡在她身前！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程向阳的鼻尖，酸涩感让他眼眶瞬间发热。他从未奢望过能从她口中听到“谢谢”二字。她总是那么冰冷、那么强大、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此刻，这声轻若蚊呐的“谢谢”，却像最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上。
“我……我……”程向阳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想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想说“换做是谁都会那样”，想说“你值得”，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和无比郑重承诺的话语：
“小寒……以后……换我一首挡在你前面！”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小寒冰冷的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她抬起眼，再次看向程向阳。火光映照下，青年眼中的真诚、坚定和那份毫不掩饰的、炽热的情感，如同实质般灼烫着她。
末世荆棘习惯了独自承受风雨，习惯了用尖刺隔绝一切靠近的温暖。但此刻，这份笨拙而滚烫的守护承诺，却让她那早己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没有回应，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篝火噼啪作响，温暖的火光驱散了破庙的阴冷和湿气，也柔和了少女脸上惯有的冰霜。庙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山林，也仿佛在冲刷着某些坚固的壁垒。
程向阳看着林小寒微微点头的动作，看着她火光下柔和了几分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希望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知道，这声“谢谢”和这个点头，或许不代表什么承诺，但至少……她不再将他完全隔绝在心门之外。
赵刚站在破庙的阴影处，锐利的目光扫过篝火旁那对劫后余生的青年男女。林小寒那声轻微的“谢谢”和点头，以及程向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都被他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只是按在腰间配枪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庙外，风雨如晦。
庙内，篝火温暖。
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在生死的边缘，第一次如此贴近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