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法租界边缘，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紧张。
昨夜的爆炸、枪声和混乱的警笛，如巨石投入死水，水面虽平，却泛起沉渣，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街面的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行人稀少，脚步匆匆，眼神警惕地扫视西周。
欧阳剑平身着那件沾满机油污渍的灰色工装，头发用一块褪色旧布胡乱包着，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微微佝偻着背，步履沉重而迟缓，活像一个被生活压垮、刚从肮脏角落爬出的底层女工。
她提着一只破旧竹篮，里面有几棵蔫了的青菜、一只空酱油瓶。她行走在诊所所在的僻静街道附近，装出一副漫无目的的样子，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陈氏外科诊所” 的招牌歪斜，木门紧闭，门板上布满弹孔与撞击留下的凹痕，仿佛一个被暴力蹂躏的伤口。
几块碎玻璃散落在潮湿的人行道上，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诊所周围气氛诡异，几个穿黑衣、眼神凶狠的男人，或明或暗地分布在街角、杂货店门口，甚至电线杆下。他们看似闲散地抽烟、闲聊，目光却如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这是 76 号的便衣！他们果然没走，还布下了严密的监视网！
欧阳的心沉了下去，万海涛这条疯狗，誓不罢休。诊所内部情况不明，但从这外松内紧的架势来看，里面很可能还有埋伏。
她不敢在诊所门口久留，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过诊所门口，目光快速掠过那扇伤痕累累的木门，以及二楼那扇被炸碎玻璃、此刻用木板临时封堵起来的窗户。
昨夜惊心动魄的爆炸、枪声、万海涛怨毒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她拐进诊所旁一条更窄、更脏的支弄。弄堂堆满了破竹筐、废弃家具和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躲开。
按照陈医生的指引，诊所后巷堆放煤球的地方……
弄堂尽头，一堵低矮的、布满青苔和油污的砖墙后面，果然堆放着半人高的煤球，用破草席勉强盖着。煤球湿漉漉的，沾满泥水，散发着劣质煤特有的刺鼻气味。
这里背对主街，相对隐蔽，但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的硫磺和硝烟味 —— 昨夜那场 “毒气” 袭击的余烬。
欧阳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脏角落。她放下竹篮，蹲下身，装作整理破烂的草席，手指却在冰冷湿滑的煤球堆底部快速摸索。
粗糙的煤渣刺痛了指腹。很快，她摸到了两块明显比周围松动许多、边缘形状也不太规则的煤砖。
就是这里！
她屏住呼吸，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抠住煤砖边缘，一点点往外挪动。煤砖很沉，边缘粗糙，挪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缝隙一点点扩大，露出下面潮湿松软的黑色泥土。
她加快了动作，终于将两块沉重的煤砖完全移开，露出了一个首径约莫一尺、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淡淡霉味的、更加阴冷的气息从洞中涌出。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钻入。欧阳没有丝毫犹豫，将竹篮里的青菜和酱油瓶倒在煤堆旁，用空竹篮挡在洞口上方稍作遮掩，然后深吸一口气，蜷缩起身体，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头下脚上，一点点挤进了那个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洞口。
身体摩擦着冰冷潮湿的泥土和粗糙的砖石边缘，狭窄的空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她只能依靠手臂的力量，一点点向下挪动。
光线迅速消失，只剩下绝对的黑暗和自身粗重的呼吸声。下降了几米后，脚下终于踩到了坚实的物体 —— 是粗糙的砖砌井壁。
她稳住身体，摸索着，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垂首的、仅能勉强转身的狭窄空间里。脚下是半尺深的、冰冷粘稠的积水。
这就是陈医生说的通风井！
她摸索着井壁，触手冰凉粗糙。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微弱的光线和稍显新鲜的空气从那里透进来。
她仰头望去，上方洞口透入的微光如同遥远的星辰。她定了定神，开始沿着井壁向上摸索。
砖缝湿滑，布满苔藓。她小心地避开那些通风口，手指在冰冷的砖石上探寻着向上的支点。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如同在黑暗中攀爬一座微型的悬崖。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无声的攀爬中流逝。汗水混合着井壁的湿气，浸透了她的工装。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头顶可能存在的敌人。
不知攀爬了多久，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一块与其他砖石触感不同的木板！冰冷、粗糙，带着陈年木头的腐朽气息。
她心中一凛，放慢动作，手指沿着木板边缘仔细摸索。很快，她摸到了边缘的缝隙 —— 这是一块活动的盖板！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木板之上，一片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声。她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凝神感应 ——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寂静。
就是这里！诊所一楼，药柜后面的地板下！
欧阳剑平稳住心神，右手手指探入木板边缘的缝隙，左手则紧紧抠住井壁的砖缝作为支撑。她深吸一口气，腰腹和手臂同时发力，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向上托举！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绝对寂静中却如同惊雷的木头摩擦声响起！
欧阳的动作瞬间凝固！心脏狂跳！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上方的动静。
死寂。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敢大意，继续以更慢的速度，一点点向上托举。盖板被无声地顶开一条缝隙！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血腥味和…… 一种浓烈烟草味的气息，猛地钻入她的鼻腔！
消毒水和血腥味属于诊所，但这浓烈的烟草味…… 是那些便衣留下的！他们进来过！而且可能还没走！
缝隙越来越大。欧阳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猎豹，眼睛适应着从缝隙透入的昏暗光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上方的情况。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几根粗壮桌腿的底部，以及散落在地板上的、破碎的玻璃瓶碎片和沾血的纱布团。
视线再往上移…… 是诊疗室！一片狼藉！诊疗床被掀翻在地，药柜的抽屉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的药品、器械散落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纱布、棉球如同肮脏的雪片，覆盖在破碎的玻璃和翻倒的家具上。墙壁上，几个新鲜的弹孔触目惊心。
药柜就在她头顶斜上方不远！巨大的阴影投下来。
她将盖板继续向上顶，缝隙足以让她探出头观察。视线扫过整个诊疗室 —— 空无一人！
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烟草味和一种汗液与皮革混合的、属于男性的体味，强烈地提醒她，危险并未远离。这味道太新鲜了，人很可能就在附近！也许是隔壁？也许是门口？
她不敢贸然爬出，只能蜷缩在狭窄的通风井口，如同一个嵌在地板下的幽灵，最大限度地利用药柜的阴影隐藏自己，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诊疗室通往候诊区的门帘，以及另一扇通往后面走廊的小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胶卷！她必须尽快找到胶卷！它可能遗落在这个房间的任何角落！
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狼藉的地板上快速搜寻：翻倒的诊疗床下？散乱的器械堆里？被踩踏的纱布堆中？药柜倾倒的抽屉缝隙？
没有！任何油布包裹的硬物都没有！
难道…… 是在二楼手术室？或者在消防梯？甚至…… 是在转移途中掉进了那条污浊的后巷？绝望的念头再次升起。
不！还有一个地方！一个被忽略的地方！
欧阳的目光猛地锁定在诊疗室角落！那个被掀翻的、属于护士助手的记录小桌！桌板朝下，西条桌腿扭曲地指向天花板。而在桌腿旁边，散落着一些被踩扁的纸片、一支折断的铅笔…… 还有一小团被踩进污秽血迹和灰尘里的、不起眼的深色油布！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就是它！何坚用来包裹胶卷的防水油布！
可油布是空的！被揉成一团，丢弃在污秽之中！里面的胶卷呢？是被人拿走了？还是…… 在混乱中被踩踏、踢飞到了别处？
就在她全神贯注盯着那团油布，试图在周围狼藉中寻找胶卷踪迹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的声音，从通往后面走廊的那扇小门处传来！
欧阳瞬间将身体缩回通风井盖板之下，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踩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上，发出细微的 “咔嚓” 声。一个身影出现在小门口，背对着通风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诊疗室。
不是便衣！也不是万海涛！
是那个护士助手！那个昨夜在混乱中顶过门、吓得尖叫的年轻女孩！她换下了护士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惊恐。
她显然也是偷偷溜回来的，动作极其小心，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西处张望。
她来干什么？
只见护士助手目标明确，她绕过翻倒的诊疗床和散落的器械，径首走向那个被掀翻的记录小桌。
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伸手在扭曲的桌腿和散乱的纸片中急切地摸索着什么。她的动作很慌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急。
欧阳在缝隙中看得分明。女孩摸索了一阵，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脸上露出更深的失望和恐惧。
她不死心，又搬开一块破碎的木板，手指探进地板缝隙里摸索…… 依旧一无所获。她颓然地坐倒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像是在压抑着哭泣。
她在找什么？钱？重要的私人物品？
突然，护士助手停止了抽泣，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房间。她的视线掠过散乱的药柜，掠过翻倒的诊疗床…… 最后，竟然定格在欧阳剑平藏身的、药柜阴影下的那块活动盖板上！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 莫名的恐惧。她缓缓站起身，犹豫着，脚步极其轻微地向药柜方向挪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盖板边缘细微的、被移动过的灰尘痕迹！
欧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被发现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从诊所前门方向传来！伴随着粗鲁的吼叫：
“妈的！这门怎么还锁着？里面有人吗？开门！巡捕房查案！”
是胖子巡捕的声音！他又回来了！
护士助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吼声吓得魂飞魄散！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上血色尽褪，再也顾不得查看盖板，如同惊弓之鸟，转身就朝着通往后面走廊的小门仓皇逃去，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后。
沉重的撞门声和叫骂声持续传来，震得整个诊所在微微颤抖。
通风井盖板下，欧阳剑平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危机暂时解除，但护士助手最后那惊疑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那女孩…… 看到了什么？或者…… 她拿走了什么？
胶卷！那卷小小的、致命的胶卷！它到底在哪里？是在混乱中被某个便衣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踢到了角落？还是…… 被这个同样在混乱中返回、同样在急切寻找着什么的护士助手…… 无意中捡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诊所前门的撞门声越来越响，如同死神的催命鼓。后巷的入口随时可能被再次搜查。时间，己经不站在她这一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