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指尖悬停在半空,下方是那只沾满灰尘、无力摊开的小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走廊里死寂一片,只剩下ICU门后那微弱却固执的“嘀嘀”声,像垂死者的心跳,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悬停的手,如同被无形的荆棘缠绕,僵硬地停在距离小宝皮肤一寸之遥的地方。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细小的擦痕,看到他指甲缝里嵌着的污垢,看到他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心底深处疯狂滋长,缠绕着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这是周明远的种!是母亲背叛的烙印!是活生生的耻辱柱!
视线不受控制地上移,掠过他蜷缩的身体,最终定格在那张惨白的小脸上。
小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泪水无声地从红肿的眼角滑落,在沾满灰尘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绝望的痕迹。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小小的胸腔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就在刚才,周明远那淬毒的诅咒——“还有那个小杂种!你们都得死!”——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咬在他的心上。他听到了。他全都听到了。他听到了亲生父亲如何称呼他,如何将他视为随时可以抛弃、甚至可以用来诅咒的工具。
那巨大的、被至亲彻底抛弃的绝望,像无形的重锤,瞬间将他本就脆弱的世界砸得粉碎。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这具小小的躯壳,承受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的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那里面没有焦距,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如同被暴风雨彻底摧毁后的废墟。
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猝不及防,瞬间撕裂了冰冷恨意构筑的壁垒!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命运强行捆绑的、物伤其类的悲怆!
这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被两个卑劣自私的成年人带到这个世上,然后像一件垃圾一样被利用、被抛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一场由周明远的贪婪和林晓柔的愚蠢共同书写的、无法逃脱的悲剧!
而我……我此刻的恨意,我的排斥,对他而言,与周明远的推搡和诅咒,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过是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我紧咬的牙关中逸出。悬停的手指,因为内心的剧烈撕扯和身体各处伤口的剧痛(腹部的绞痛,额头的刺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灵魂被反复凌迟的瞬间——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ICU门后,那象征着母亲生命线的监护仪,毫无预兆地再次爆发出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连绵不绝的警报声!声音凄厉、急促、充满了毁灭性的不祥预兆!瞬间撕裂了走廊里沉重的死寂!
“妈——!!” 我魂飞魄散!悬停的手猛地收回,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那扇冰冷的金属大门!双手重重拍打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绝望的闷响!“医生!护士!开门啊!!”
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自责如同海啸般再次将我淹没!是我!是我的犹豫!是我的恨意!是我刚才和周明远的对峙!引来了母亲推开那扇门!导致了那致命的摔倒!现在,又是我的迟疑和内心的风暴,让母亲的生命再次受到威胁?!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罪人!
门内瞬间传来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喊和仪器运转的嗡鸣!
“血压骤降!”
“心率紊乱!”
“快!准备强心针!”
“维持呼吸!快!”
模糊而紧迫的指令声隔着门板传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妈……妈你撑住……求求你……” 我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门上,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变形,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泣血哀求,“别丢下我……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中,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的警报声惊动了。
一首空洞望着天花板的周小宝,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极其微弱地、如同风中残烛般,落在了我疯狂拍打门板、因为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背影上。
然后,他看到了我额角那凝固的血迹——那是之前和周明远厮打时留下的,也是母亲摔倒时,我扑过去沾染上的,属于母亲的血。
他的小身体,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挣扎着,闪动了一下。像一粒投入死水的微尘,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是恐惧?是对这巨大痛苦的共感?还是……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触动?
这细微的变化,在混乱中无人察觉。
“沈总!老夫人情况危急!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请您签字授权!” ICU的门猛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戴着无菌帽、只露出眼睛的护士探出头来,语速飞快,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手术同意书和一支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所有思维!签字?授权?二次手术?母亲还能承受吗?
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那支笔。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风险告知条款像扭曲的蝌蚪,一个也看不进去。只有那“死亡”、“植物人状态持续”、“多器官衰竭”等冰冷的字眼,如同魔咒般刺入眼帘!
“签……我签……” 我语无伦次,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只想让医生立刻去救母亲!笔尖胡乱地落在签名处,歪歪扭扭地划拉着,完全不像我平时冷硬的笔锋。
就在我几乎要完成那个扭曲的名字时——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充满巨大痛苦的尖叫,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响起!
不是大人的声音!是孩子的!
我猛地回头!
只见一首蜷缩在地上的周小宝,此刻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小小的身体弓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在地砖上剧烈地翻滚、抽搐!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发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抽气声!那双刚刚才恢复一丝微弱焦距的眼睛,此刻翻起了大片眼白,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濒死般的挣扎!
“小宝!” 张律师失声惊呼!
“孩子!怎么回事?!” 赵峰警官也脸色骤变!
刚刚还在催促我签字的护士也惊呆了!
是脑震荡!一定是刚才后脑勺重重磕在地砖上导致的!此刻在巨大的精神刺激和身体痛苦下,骤然爆发!
巨大的混乱瞬间爆发!护士也顾不得签字了,立刻朝里面喊:“快!外面有孩子突发急症!疑似脑外伤!需要急救!”
门内立刻冲出另一个护士,快速查看小宝的情况,脸色凝重:“瞳孔不等大!疑似颅内压升高!快!送急诊抢救室!立刻!”
安保人员手忙脚乱地想抱起抽搐的孩子。
“别动他!小心二次伤害!” 护士厉声阻止。
场面一片混乱!孩子的痛苦抽搐、护士的指令、安保人员的无措、张律师和赵峰的紧张……与门后那持续不断的、凄厉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绝望崩溃的地狱图景!
而我,就站在这混乱漩涡的中心。
左手,还死死捏着那份只签了一半名字、墨迹晕开的手术同意书,笔尖悬停在空中,颤抖不止。
右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麻木。
脚下,是那份被我遗弃的、签着完整名字的股权转让协议,像一块肮脏的破布,被混乱的脚步踢开,皱巴巴地蜷缩在墙角。
眼前,是母亲垂危的ICU大门,警报声刺耳。
身后,是周小宝濒死的痛苦抽搐,那“嗬嗬”的抽气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恨意?责任?复仇?守护?
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抉择,在这一刻,被这双重死亡的威胁彻底碾碎!
我只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腹部的剧痛、额头的刺痛、心脏被撕裂的钝痛……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灭顶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
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无力地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小宝抽搐的脚边。
眼前的一切——疯狂闪烁的警报灯影、护士焦急的脸、小宝痛苦翻滚的身体、张律师伸过来的手——都开始扭曲、旋转、褪色……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我仿佛看到地上痛苦抽搐的小宝,那双翻白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朝我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那眼神里,似乎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求救?
随即,黑暗彻底降临。
世界,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