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坟点灯回来那晚,孙少安躺在自家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芦席。窑洞里一片漆黑,只有窗户纸上映着一点惨淡月光。他翻来覆去,像烙饼,身下芦席吱呀呻吟。
父亲孙栓牛那声沉重叹息,还有他盯着焦黑火柴杆时紧锁的眉头、眼中深重的困惑,像两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孙少安的心。磷火?巧合?他一遍遍在心里强调。可那巴掌大、深黑如炭的焦土……还有自己吼出“歇着”时,那股莫名其妙从心口涌起、几乎要破喉而出的燥热……这些画面交织,在他固执的认知壁垒上,硬生生凿开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他开始对自己笃信的“常识”产生了强烈动摇。难道二大爷教的咒语真藏着什么门道?这念头让他烦躁不安。
他烦躁翻身,不小心碰到了下午被磷火燎到的手背。那里不知何时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又痒又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又像无数只小虫在皮肉里钻!他忍不住用力抓挠,指甲刮过皮肤带来短暂麻痹,随即是更剧烈的痒痛!越挠越痒,越痒越烦,心里也像塞了乱麻。
隔壁窑洞,油灯如豆。孙栓牛蹲在炕沿上,手里捏着旱烟袋,忘了点。他佝偻着背,眉头拧成死疙瘩,古铜色脸上刻满疲惫和深深困惑。白秀莲坐在对面矮凳上,借着微弱灯光缝补孙少安磨破的裤腿。针线穿过粗布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窑洞里弥漫着沉闷压抑。
“娃他娘,”孙栓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你有没有觉得……咱家少安,最近有点……邪性?”
白秀莲的手猛地一抖!针尖狠狠扎进手指肚,一颗殷红血珠冒出来。她“嘶”地吸口凉气,飞快在衣襟上抹了下。她没抬头,继续缝补,但动作僵硬许多,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一丝紧绷:“咋咧?娃大了,性子野点,力气也足,有啥邪性不邪性的?”
“不是野!”孙栓牛摇头,烟锅在炕沿重重一磕,“是邪性!真真的邪性!今天上坟,那鬼火追着人跑,活见了鬼似的!他倒好……”孙栓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惊悸,“……他倒好,拿根火柴棍往地上一插,吼一嗓子‘歇着’,那鬼火,真就散了!你是没亲眼看见,那火柴棍插的地方,土都焦了!黑黢黢的,巴掌大一块!像被雷劈火燎过!”
“焦……焦了?”白秀莲缝补动作彻底停下!她猛地抬头,昏黄灯光映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嘴唇哆嗦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些颤抖:“焦……焦了?难道……难道真是……白家的……宿命?”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更像是绝望呻吟。
“啥?你说啥?啥宿命?”孙栓牛没听清后面,但妻子脸上惊骇的表情看得真切,心头猛地一沉,“啥白家?”
“没……没啥!”白秀莲猛地回过神,像被自己失言吓到,强挤出一丝僵硬笑容,“兴许……兴许是娃瞎喊的,凑巧打雷闪电的,火星子燎的……睡吧睡吧,累了一天了。”她匆匆放下针线,顾不上打结,扑到油灯前,“噗”地吹灭灯芯。窑洞瞬间陷入黑暗。她摸索上炕,背对孙栓牛躺下,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黑暗像浓稠墨汁,淹没了窑洞和所有未尽的言语惊疑。沉重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窑洞传来压抑痛苦的呻吟!起初很低,像受伤小兽呜咽,接着变成剧烈咳嗽和粗重可怕的喘息,仿佛肺叶要炸开!
“少安?少安!”孙栓牛一个激灵坐起,黑暗中摸索下炕。
白秀莲动作更快!她几乎是弹坐起来,黑暗中传来她焦急下炕撞到矮凳的闷响。她跌跌撞撞冲到隔壁窑洞门口,一把掀开挡风旧布帘。
油灯被迅速点亮。昏黄光线下,孙少安蜷缩土炕上,裹着厚被子却不停哆嗦,牙齿格格打颤。脸色潮红吓人,嘴唇干裂发紫,额头布满黄豆大汗珠。剧烈咳嗽让他整个身体抽搐,每一次吸气都像破风箱拉扯。
“冷……好冷……”孙少安紧闭眼睛,含糊呻吟,声音嘶哑微弱。
白秀莲扑到炕边,冰凉手掌覆上儿子额头,立刻被滚烫温度灼了一下!“天爷!这么烫!”她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
“咋回事?下午回来还好好的!”孙栓牛跟进,看着儿子痛苦样子,又急又怒,“我就说!我就说那坟地不干净!沾上脏东西了!”
白秀莲没理会丈夫抱怨。她眼神在极度惊慌中闪过一丝异样决绝。她猛地转身,冲到角落破旧木箱前,双手颤抖翻找。很快,她拿出一把小巧雪亮剪刀、一叠裁剪好的大红纸、一个小瓷瓶和一个更小、盖子封得严严实实的青花小瓷罐。
她快步回炕边,将剪刀红纸放炕沿,打开小瓷瓶——里面是半瓶浑浊白酒,浓烈酒味散开。接着,她极其小心地打开青花小瓷罐盖子。油灯光下,白秀莲手指因紧张微微发抖。她用小指指甲,小心翼翼挑一点朱砂,撒进盛白酒的小瓷瓶里。暗红粉末在酒液中迅速溶解晕染,将瓶中酒液染成诡异粘稠的暗红色。
她拿起剪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手指翻飞,异常娴熟地在红纸上飞快裁剪。剪刀发出细微急促“咔嚓”声。很快,一个巴掌大小、简陋却西肢分明的小红纸人出现在她手中。
接着,她拿起装暗红符水的小瓷瓶,用小木棍搅了搅。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孙栓牛目瞪口呆的事!
只见她拿着小红纸人,食指蘸了些暗红色符水,口中开始急速念诵一段极其低沉、音节古怪、孙栓牛完全听不懂的咒语!那咒语晦涩难明,带着古老冰冷韵律,与她平时陕北口音截然不同!她眼神专注得可怕,甚至有些空洞。
咒语声越来越急。另一只手快速扎破指尖硬是又挤出几滴鲜红的血液混入符水中,开始在小纸人身上飞快虚点勾画。孙栓牛隐约看到,她似乎在小纸人额头、心口和西肢关节处,都点了暗红印痕!
念咒声戛然而止!白秀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将手中小红纸人凑近油灯火苗!
嗤啦!
小红纸人瞬间点燃,橘红火舌吞噬纸张,发出轻微爆裂声,迅速化作一小堆蜷曲跳动的黑色灰烬!
“快!按住他!”白秀莲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同时手疾眼快捏开孙少安因痛苦紧咬的牙关。
孙栓牛被妻子举动惊呆了,本能扑上去死死按住儿子剧烈挣扎身体。
白秀莲顾不上烫手,抓起那撮冒青烟的纸灰,毫不犹豫倒进装着小半瓶暗红符水的小瓷瓶里!用木棍使劲搅了搅,瓶子里顿时变成一滩浑浊不堪、黑红相间的糊状物,散发难以形容怪味——混合酒气、焦糊味和矿物腥气。
“灌下去!”白秀莲捏着孙少安下巴,毫不犹豫将那瓶散发怪味、令人作呕的糊状液体,强行灌进儿子因剧烈咳嗽大张的嘴里!
“唔……咳咳……呕!”孙少安被呛得剧烈挣扎咳嗽,喉咙发出痛苦呜咽干呕。那液体又苦又涩又呛,像烧红烙铁滚过喉咙!“苦毬子!啥玩意儿……”他在半昏迷中痛苦咒骂,身体因抗拒弓起,又被父亲死死按住。
更多黑红液体顺嘴角溢出,染脏被褥。但大部分被强行灌了下去。
灌完符水,白秀莲像耗尽力气,瘫坐炕沿大口喘气,额头全是冷汗。她看着儿子在炕上痛苦扭动咳嗽干呕,眼神充满极度担忧和一种……恐惧?在孙栓牛没注意瞬间,她极其疲惫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声音绝望低语:“……反噬……这娃……咋就不知轻重……”声音轻如叹息,瞬间被咳嗽声淹没。
窑洞只剩孙少安痛苦呻吟咳嗽粗重喘息,油灯燃烧不安噼啪声。怪异符水气味弥漫。孙栓牛看着妻子惨白脸,再看看炕上痛苦挣扎儿子,巨大困惑和难以言喻寒意悄然爬上心头。
然而,后半夜奇迹发生。孙少安剧烈咳嗽声渐渐平息。吓人高烧如退潮迅速褪去。粗重喘息变得平稳悠长。他不再颤抖,紧皱眉头舒展,裹着被汗水浸透被子沉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