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的雨，总是带着一股金属和劣质清洁剂混合的味道，黏腻地贴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再汇聚成浑浊的河流，冲刷着霓虹闪烁的街道。李默站在他那间位于“沉渊区”边缘的狭小工作室窗前，看着下方如蚁群般涌动的人流和穿梭不断的悬浮车。窗玻璃上倒映着他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两块淤积的污迹。三十出头，头发却过早地掺进了灰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的工作室叫“默语标本”，名字是他刚入行时起的，带着点文艺青年的矫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如今，这名字更像是讽刺。这里不再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只有堆积的债务通知单在角落无声地散发着霉味，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记忆萃取液”的甜腻化学气息——那是他赖以为生，却也让他深陷泥潭的味道。
“记忆标本师”，一个在“新港纪元”应运而生的新兴职业。技术让人类得以将大脑中特定时刻的体验——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情绪——如同制作生物标本般提取、凝固、封装进一枚特制的、被称为“忆晶”的半透明晶体中。持有者可以随时激活“忆晶”，身临其境般重温那一刻，无论是极致的欢愉、刻骨的悲痛，还是某个平淡却珍贵的午后阳光。富人用它收藏人生巅峰，穷人则可能为了温饱，出售自己仅存的、不那么痛苦的时光。这是一个建立在情感和神经电信号交易上的畸形市场。
李默曾是这行里的佼佼者。他有一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和一颗敏锐到能捕捉记忆纹理中细微裂痕的心。他能精准剥离客户想要的片段，剔除那些关联的痛苦或尴尬，只留下最纯粹、最闪亮的“标本”，让它们在“忆晶”中永恒闪耀。他以此为傲，也借此赚取了不菲的财富和名声。
首到三年前。那场意外…或者说事故。一个重要的委托，一个要求提取极度私密且复杂情感记忆的客户。过程出了差错。不是技术上的，是人性上的。他没能完全过滤掉记忆深处潜藏的、连客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毁灭性黑暗。当客户激活那枚“标本”时，精神瞬间崩溃，从“新港之巅”的观景台一跃而下。李默的技术被质疑，信誉崩塌如山倒。随之而来的是天价赔偿诉讼，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积蓄。更致命的是，他自己也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和道德漩涡——他无法再信任自己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手，无法确定自己剥离的，究竟是珍宝还是毒药。
“默语标本”从云端跌落沉渊区。生意寥寥无几，仅靠接一些最基础、报酬最低的记忆备份或者简单快乐片段提取维持着，勉强支付高昂的“沉渊区”租金和那笔像附骨之疽般的赔偿金分期。
桌上的通讯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打断了他对着雨幕的出神。一个陌生的、经过多重加密的号码。
李默皱了皱眉。这种加密级别，通常意味着麻烦，或者…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格。他犹豫了几秒，手指划过接听键。
没有全息投影，只有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电子音传来：
“李默先生，‘默语标本’。”
“是我。”李默的声音有些沙哑。
“有一个委托。目标：陈启明。提取内容：所有关于‘启明星计划’的记忆片段。要求：最高纯度，无衰减，无污染。时间：目标生命体征预计将在48小时内终止。地点：新港中心医院特护病房。”
李默的心脏猛地一跳。陈启明！那个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量子物理和神经接口领域的泰斗，“启明星计划”的核心发起人之一。尽管近年来销声匿迹，传闻是得了不治之症。现在，他要死了？有人要在他死前，榨取他大脑里最核心、最机密的记忆？
“陈老…他的意识状态？这种深度记忆提取，尤其是关联复杂科研项目的，对受体的精神负荷极大，濒死状态下几乎不可能成功，风险极高，甚至可能加速死亡。”李默试图保持专业冷静，但声音里的紧绷感藏不住。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标本师。”电子音毫无波澜，“你只需要回答，接，还是不接。”
“报酬？”李默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数字被清晰地报了出来。
李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那个数字…足够一次性清偿他所有的债务，包括那笔该死的赔偿金，还能让他在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区重新开始。它像一道刺目的强光，瞬间照亮了他被债务和阴霾笼罩了太久的世界。
诱惑，赤裸裸的，足以让人铤而走险的诱惑。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窗外的雨声、远处悬浮引擎的嗡鸣、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他想起了自己工作室的灰尘，想起了催债通知单上冰冷的红色印章，想起了那些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也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坠落的背影。
最终，对深渊的恐惧暂时被对光明的渴望压倒。
“…我需要预付30%，以及目标亲属或法定监护人的书面授权。这是行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预付50%，一小时内到账。授权文件己上传至你的安全端口。设备会有专人送到医院。今晚21点，特护病房外，有人接应你。”电子音干脆利落，仿佛早己预料到他的选择。“记住，李默先生，最高纯度，无衰减，无污染。只取‘启明星’。任何差错，后果自负。”
通讯戛然而止。
李默站在原地，手心冰凉，全是冷汗。他看着通讯器上瞬间跳出来的巨额到账通知，那串数字本该带来狂喜，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刚刚签下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合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