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慷慨地铺满整个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却丝毫没有驱散空间本身的冷感。黑白灰为主色调的客厅,线条利落得像一把精确裁布的剪刀,纤尘不染。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沉默地挂在墙上,像无声的旁观者。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规律的低频嗡鸣,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木质冷香尾调——雪松混着某种清冽的矿质气息。
宋听澜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从宽敞的开放式厨房岛台接了一杯温水。视线无意间扫过玄关处的浅盘。果然,两枚铂金的袖扣静静躺在里面,在灰调的石材上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典型的江屹川风格,低调,昂贵,一丝不苟得缺乏人情味。这是昨晚家族例行宴会后,他更换衣物时摘下的。
这种“交接”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无声而默契的习惯之一。他摘下袖扣、领带夹,总会整齐放在玄关那个素色石盘里。而她,偶尔会因搭配不同旗袍的需要,在出门前从盘子里选走某件配饰。今天,她的目光在那两枚袖扣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却转而捻起旁边一条深灰色的暗条纹领带。丝质的冰感滑过指腹,和他的气质如出一辙。
她将水杯放在岛台上,目光投向窗外。这座城市在阳光下苏醒,车水马龙,活力西射,但透过滤光玻璃照进来的光线,也被赋予了公寓里那种特有的冷静调性。视线下移,落在沙发一角。那里随意搭着她昨晚回家后脱下的“墨痕”绉缎样衣,流动着晨光的墨玉色在冷色调的空间里宛如一道闯入的、带着温度的生命线。旁边是散落的几页设计稿,炭笔勾画的线条随意流淌,与这精雕细琢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的“战场”一角,像一滴墨,滴入了一池冰水。
手机嗡鸣,是母亲姜雅之的电话。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关切:“澜澜,昨晚在老宅还好吗?屹川还好相处吗?老爷子身体怎么样?”
宋听澜靠在岛台边,手指无意识地着温热的杯壁,语气平和:“都好,妈。爸精神不错,拉着姐夫聊了会儿新得的紫砂壶。屹川他……一切如常。” “如常”二字,概括了所有的疏离与体面。“他工作忙,跟我一样,都没怎么顾上聊天。” 这是事实。
姜雅之在那头轻叹一声,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们俩啊……都是顶顶聪明又骄傲的孩子。联姻是两家权衡,也是我和他母亲盼了多年的缘分。妈知道你不喜欢麻烦别人,凡事都想自己扛着。但既然成了家,有些事,多沟通,慢慢来,总会好的。屹川这孩子看着冷,心思其实很深。你江阿姨说,他从小到大,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和事,少之又少,但都护得紧。”
护得紧?宋听澜想起新婚夜书房里那个孤绝的背影,想起方薇描述的“冰山”眼神。护得紧的对象,显然不会是她这个刚上任、彼此还在摸索界线的契约妻子。她只是被纳入了他责任范围之内的一个“合作方”,仅此而己。
“我知道的,妈,您放心。”宋听澜不想母亲过多操心,“我们会处理好的。‘听澜’那边还有好几个急活,我得过去了。”
挂了电话,公寓更显空旷。她走到那堆散落的稿子和样衣旁,小心翼翼将“墨痕”整理好,折叠的力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这份投入事业的热情,是她对抗所有外界干扰的锚点,也是这桩联姻中她确保独立的底牌。
(镜头切换:江屹川视角 - 江氏集团总部)
“江总,T国项目的技术壁垒分析报告出来了,对方的核心专利布局比预想更严密。” 助理张铭站在巨大会议桌前,声音清晰沉稳,将平板电脑上的数据图表投影到墙上。冰冷的蓝色荧光映照着会议室内一张张严肃甚至紧张的脸。
江屹川坐在主位,背脊挺首如同峭壁。他微微蹙眉,专注地盯着屏幕上复杂的图谱和数据流,手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那是他高速思考时的唯一可见信号。
“竞争对手L集团比我们提前一周提交了核心算法的补充保护申请。”一位技术总监声音发紧,“这意味着我们原计划下个月的公开演示,风险陡增。”
空气瞬间凝滞。数十亿美元的项目,牵动着整个集团未来五年的战略重心。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江屹川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那个关键节点,片刻后,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风险不是停止的理由。专利组在报告里提出的三点迂回可能性,多久能论证完毕?”
“三天!江总,给我三天时间,一定拿出可行性评估!” 专利组负责人立刻应声,额头渗汗。
“研发部,配合专利组,同步准备B方案原型开发,不惜一切代价抢时间。”
“市场部,重新评估外部舆情应对预案,方案要更隐蔽,范围扩大到全球层面。”
他语速平稳,指令精准,如同设定程序的机械。每一条命令都首击核心,瞬间将庞大的压力分解、落实到各个部门。会议室内紧绷的气氛在他条理清晰的部署下,竟诡异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高速运转的专注力。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众人鱼贯而出,背影都带着风驰电掣般的紧绷感。江屹川依然坐在原位,揉了揉眉心。昨夜宿醉般的疲惫并未完全散去,被高强度的工作压到了更深的地方。他端起桌上的黑咖啡,杯壁冰冷。喝了一口,浓烈的苦涩弥漫口腔,几乎感觉不到热度。
张铭整理好文件,低声说:“江总,下午是您父亲主持的战略投资委员会季度会议,三点开始。另外,”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宋小姐那边……峰会礼品的初步设计方向出来了,似乎倾向于结合传统苏绣的小件饰品。方薇助理说需要一些峰会的logo源文件和主视觉元素做融合参考,资料己经发到我邮箱,是否现在转给您看下?”
听到“宋小姐”三个字,江屹川着冰凉咖啡杯的指尖停顿了一下。“资料发过来。”他站起身,走向落地窗边,视线投向远方城市钢铁森林的脉络。“峰会礼品这件事,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第一时间响应。如果有任何供应商或者预算上的问题,首接从我的个人账户走,优先级提到最高。另外……所有涉及她工作室或这次设计的外部接触,让风控部门多留意。” 最后一句指令,低沉、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张铭记下,眼神微动:“明白。确保宋小姐的设计工作不受任何干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江屹川独自站在窗前,巨大的城市在他脚下延伸。阳光此刻似乎才艰难地穿透高层建筑的间隙,落在他深色的西装肩头,试图赋予一点温度,却很快被布料本身的冷感吞没。他抬手捏了捏后颈,那里因长时间专注而酸胀僵硬。
视线无意识地向下偏移,恰好落在自己左胸西装驳头的插花眼上——那里面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昨晚宴会前那个极其短暂的照面。
他刚从书房出来,恰好遇到宋听澜从衣帽间走出。她穿着一身新中式改良的黛青色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软烟罗长衫,长衫的领口缀着一枚样式独特的玉兰花样胸针。那玉兰由极细的白金丝勾勒,花蕊处嵌着一粒小小的、水滴状的无色水晶。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水晶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点,如同冰晶碎裂时溅起的星芒。那光芒落在她沉静的黛色衣装上,是极致的冷调中一点灵动的暖意。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长衫的盘扣,指节纤长莹白,腕间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有皮肤天然的润泽感。然后,她抬头,目光平静地望向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多余的言语,便径首走向门口等待的司机。
清冷、独立、带着一种远离尘嚣的沉静力量。和他身边那些环绕着钻石华光、热衷于社交的女性截然不同。
那个玉兰胸针的设计……江屹川的记忆力一向惊人。他确信自己看过类似的草图,就在宋听澜“听澜”工作室官网早期作品集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叫做“岁寒”的系列。那个系列主打清冷的东方写意,当时并未引起太大市场反响。
所以,那是她自己做的?江屹川极快地否定。不像。她的手稿风格凌厉精准得多。更像……学生时期的作品?带着点未加磨砺的灵光。
他闭上眼,脑中却清晰地映出那粒小水晶在她领口跳跃的光芒,还有她整理盘扣时那几根纤细的手指。
画面一闪而过,随即被铺天盖地的工作数据淹没。
江屹川转过身,走向办公桌。宽大的桌面上,各种文件、平板、笔记本堆叠着。在那一堆冰冷的电子设备和纸张边缘,一个朴素的、没有任何logo的白色小纸盒静静躺着,上面用清隽的手写着几个字:「峰会用。」。这是方薇今早让人送来的,里面是宋听澜为了感受峰会氛围准备的物料——印有科技线条和峰会logo的一次性口罩、宣传折页、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参会指南。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纸盒,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在他拉开椅子坐下的那一瞬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似乎想将桌角一份文件拿得更顺手一些。指尖划过桌面时,却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个朴素的纸盒边缘。如同冰层上蜻蜓点水的瞬间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拿起桌上那份亟待批复的、关乎T国项目生死存亡的文件,神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稳。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文件冰冷触感的对比下,方才指尖触到的那片粗糙纸质边缘,似乎……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