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区走廊的灯,冷白到没有一丝温度,把空气都冻成了冰碴子。那扇该死的、仿佛要焊死在视野里的气密门,红灯依旧顽固地亮着,像一个永不熄灭的警告信号。刚才那一声刺耳的警报,短得像幻觉,却像个无形的铁锤,把宋听澜最后一点力气都砸散了,只剩下一具空壳瘫坐在冰凉的蓝色塑料椅子上。
方薇在旁边死死搂着她一只胳膊,抽噎的声音憋在喉咙里,又闷又沉,眼泪跟断了线似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在宋听澜冰凉的手背上,砸起一点微末的凉意,又迅速被皮肤吸干。
保镖大哥像尊石化的雕塑,钉在几步开外,背脊却绷得更紧了,几乎能听到骨头咯吱作响。他的拳头捏得死紧,搁在自己腿上,指甲深深陷进裤子的面料里。
时间在这种地方根本不是往前走的,是熬。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耳朵里嗡嗡的,全是自己心脏在空旷胸腔里疯狂撞墙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要把骨头都震碎。那警报声的余音像是卡在了耳蜗深处,冷不丁就跳出来刺你一下,提醒着你那门后面正在进行着一场关乎生死的残酷拉锯战。
宋听澜蜷着身体,脸埋在方薇的肩膀和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左手上缠裹的厚纱布像个沉重的枷锁,隐隐作痛。但这点疼,远不及心底那片被无休止的恐惧和冰冷浸透的荒芜。
他是为了什么倒下的?
是被那个扭曲的铂金片划伤?感染?失血?
还是被她那一声尖叫、那一步后退,生生扯断了心中最后那根绷紧的弦?
那份被她解读为冰冷切割、甚至是嫌恶的证据——那份被他亲手砸碎,又反噬般刺入她血肉的铂金残骸——此刻却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巨石!
混乱的念头像沼泽里的气泡,咕噜噜翻腾上来。冰桶里那团污浊的纠缠…他那双最后只剩下死寂荒原的眼眸…还有……他扣着铂金窗格领带夹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订婚宴上,他接过酒杯,那抹铂金色在流转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光痕,和他那时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一样,疏离,遥远,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冰冷雪峰。
然后,医院走廊里,那只手,是如何带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硬生生将那代表一切的冰冷符号撕裂、碾压、捏成废铁砸过来的?!
那是一种怎样的崩塌?何等的自毁?!
他……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刺向他心口最致命的刀子?
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锥,猛地扎穿了她冻结的心脏,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灭顶的窒息感和锥心刺骨的痛!
就在这股黑暗的浪潮即将将她彻底吞噬的刹那——
嗞——嘎!
一声轻微的、短促的机械声。
紧接着,是金属滑轮滑动时特有的、有些滞涩的摩擦声。
那扇沉重得像是地狱入口的气密门——
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旁边滑开了!
一道不算宽的光线从里面倾泻而出,带着医院深处更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气息。
瞬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坐在冰椅子上的三个人,连同走廊那凝固的空气,同时猛地一震!
宋听澜像被烫到一样,骤然抬起头!动作猛得几乎扭伤了脖子!眼睛死死盯向门内!
保镖大哥的身体己经绷得如同离弦的箭,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方薇搂着她的胳膊也瞬间收紧!
心脏在胸腔里彻底停摆了一瞬!仿佛连呼吸都被那扇开启的门吸走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缝的光晕里。
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同样颜色的手术帽,脸上捂着一副蓝色的外科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写满了巨大疲惫的眼睛。
是主刀医生。
他推门走了出来,脚步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手术后的迟钝感。他走到走廊里,顺手摘下了脸上闷人的口罩,随手塞进了口袋。露出的下半张脸上,胡子拉碴,嘴唇干裂起皮,是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脱水状态。他摘下沾着汗水和血迹的手套的动作缓慢而沉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走廊里的冷光灯打在这位刚从生死战场上退下来的医生脸上。宋听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眉骨旁那道被汗水冲刷开又干涸的浅浅血痕,大概是溅上去的。他的眼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又不敢彻底放松的复杂疲惫,目光缓缓扫过门口这三个紧张到极点的人。
最后,那双疲惫的眼睛停在了宋听澜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或者只是看清了她眼底那片濒临崩溃的灰白和绝望。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就在宋听澜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跳会在这死寂中永远停跳的下一秒——
医生极其缓慢、极其疲惫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没有笑。
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那个细微的下颌动作,一个比叹息还要轻微的气息音,带着手术室特有的冰冷意味,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重重地砸在宋听澜心口那片早己碎裂的冰面上:
“心……暂时,抢回来了。”
这七个字,带着千斤的重量,也带着一种暂时解除警报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终于让走廊里紧绷到极致的空气发出了轻微的、撕裂般的漏气声。
宋听澜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从溺毙的边缘捞了回来!僵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巨大虚脱感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再次被滚烫的水汽弥漫!视线模糊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快要冲破喉咙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保镖大哥挺首的背脊也微微松了一下,一首紧握的拳头似乎也松懈了一分力道。
而就在这时——
门缝处又传来了更清晰的滑轮滚动声。
一张带着病床轮的移动担架床被几个医护人员缓缓推了出来!速度不快,却异常平稳。
床的一侧,透明的生理盐水袋悬挂着,药水正一滴一滴、无声而缓慢地通过细长的管子注入床上那个人的身体。
床上的人……
墨绿色的无菌布从头盖到胸口以下,只露出一个缠满了厚厚白色纱布的头颅。氧气面罩覆盖住了口鼻,只露出眉骨以上的部分。左额角附近白色的纱布边缘,还清晰可见一小片洇开的淡黄色碘伏痕迹和一丝没有完全盖住的暗红血痕!
脸上是一种失血过多后的青白,近乎灰败。
睫毛紧紧闭着,没有丝毫生机。
胸口在无菌布下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微弱到几乎让人怀疑是错觉!
是江屹川!
他像个破损后被草草修补好的、毫无生命气息的精致人偶,被平稳地推了出来。
推床平稳地从他们眼前滑过。
宋听澜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温度的脸。当推床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
她清晰地看到,隔着那层透明的氧气面罩,在被厚重纱布包裹的脸颊边缘,在他紧闭的眼睑下方……
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极其缓慢地……
从浓密的睫毛缝隙里……滑落出来。
悄然无声。
浸润了苍白的皮肤。
没入了厚厚的无菌布边缘。
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被泪水打湿的、微凉的水痕。
如同枯竭沙漠里极其微弱的一粒水珠。
是他心脏在死神镰刀下挣扎、艰难搏动后,身体残余机能泄露的绝望?还是灵魂深处那片死寂荒原上,唯一能表达不甘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