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扇沉重的门彻底滑开,又被无声地合拢。门上的红灯熄灭,像一个疲惫的心脏终于停止了狂跳。走廊里惨白的光线依旧冰冷,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绝望感,似乎随着医生那句“暂时保住了”而悄然消散了一丝,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虚脱。
宋听澜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贴着墙壁的瓷砖,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捂着脸,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汹涌滑落,砸在膝盖上,迅速被布料吸干,留下深色的湿痕。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更像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身体本能的宣泄,混杂着巨大的后怕、虚脱和一丝……微弱得几乎不敢确认的庆幸。
方薇蹲在她身边,紧紧搂着她的肩膀,眼泪也无声地流着,但这次是带着温度的、混杂着巨大疲惫的泪水。保镖依旧沉默地伫立着,但紧绷的肩背线条明显松弛了几分,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只是眼底的血丝依旧浓重。
医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手术很艰难,但很成功。淤血清除得很干净,压迫解除了。现在需要绝对静养,避免任何刺激。生命体征还不算特别稳定,尤其是血压和颅内压,需要密切监控,但……最危险的关口算是闯过去了。”他看了一眼宋听澜,“等会儿会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暂时还不能探视。你们……也去休息一下吧。”
宋听澜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片死寂的灰白被冲刷掉了一些,露出底下疲惫却带着一丝微弱生机的底色。她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谢谢……医生。”
医生疲惫地摆摆手,转身离开了。走廊里重新陷入一片带着余悸的寂静。
宋听澜在方薇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她没有立刻离开,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金属,看到里面那个刚刚从死神镰刀下被抢回来的、脆弱不堪的生命。
重症监护室在另一层楼。冰冷的玻璃墙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宋听澜坐在玻璃墙外的家属等候区,目光透过玻璃,落在里面那个被各种仪器管线包围的身影上。
江屹川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额头和眉骨被厚厚的无菌纱布包裹着,边缘还能看到一丝干涸的暗红药渍。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丝毫血色。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没有丝毫颤动,静默得如同沉睡。
心电监护仪上的红线起伏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有那种濒临断线的惊心动魄。旁边那条代表着致命高压的深绿色曲线,数值也明显回落,虽然依旧在警戒线边缘徘徊,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状态。屏幕上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像一颗疲惫但顽强的心脏在努力维持着生命的节奏。
护士在里面无声地忙碌着,记录数据,调整点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宋听澜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病号服的领口敞开着一些,为了方便连接各种监测贴片。就在那敞开的领口边缘,靠近他锁骨下方、被无菌被单半遮半掩的位置——
那抹熟悉的、脏兮兮的粉红色,再次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
是那条围巾!
那条染着血、带着陈旧灰尘气息、被他贴身藏在病号服下的粉色羊绒围巾!
它没有被护士清理掉!
它依旧固执地、如同某种无法割舍的烙印般,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粗糙起球的边缘摩擦着无菌被单的边缘,褪色的“L.R.”字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壮的执着!
宋听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感再次涌上鼻腔。她看着那条围巾,看着它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紧紧依偎在那个刚刚经历生死劫难、脆弱不堪的身体旁。它不再是峰会巨幕上那个被放大的羞辱符号,不再是冰桶里那团纠缠的污秽,也不再是病床上引发她失控质问的刺眼证据。
此刻,在冰冷的仪器光芒下,在无菌的白色世界里,这条破旧、褪色、沾着血污的粉色围巾,像一块被遗忘在废墟里的、带着体温的旧毯子,固执地守护着它认定的主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悯和迟来理解的暖流,悄然漫过心口那片被反复蹂躏的荒芜。
她甚至能想象到,在手术前那混乱的瞬间,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是如何本能地、不顾一切地,也要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藏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仿佛那是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是支撑他穿越黑暗的唯一信物。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灰蒙蒙的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给冰冷的空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宋听澜一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玻璃墙内那个沉睡的身影,和那抹紧贴着他胸口的粉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晨光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夜色。
也许是仪器平稳的嘀嗒声带来了某种催眠的魔力。
病床上。
江屹川那浓密得如同鸦羽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睑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千钧重担般……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缝隙里露出的,不再是手术前那种空洞的灰白,也不是手术后药物作用下的混沌迷茫。
而是一种带着巨大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却异常清明的……深黑。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茫然地、迟钝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似乎在努力适应光线和感知身体的存在。眉头因为不适而极其轻微地蹙起,牵动了额角的纱布。
然后。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般……移向了玻璃墙的方向。
目光穿透了冰冷的玻璃,落在了玻璃墙外那个几乎要融入椅背阴影里的、疲惫不堪的身影上。
宋听澜在他睁眼的瞬间就己经屏住了呼吸!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他茫然的目光扫过天花板,看着他眉头微蹙,看着他……终于将视线转向了她!
西目相对。
隔着冰冷的玻璃,隔着生死的距离,隔着十年的误解与昨夜的血雨腥风。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白死寂,也没有了风暴般的暴戾或惊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劫后余生般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初生婴儿般脆弱而纯粹的……茫然。
但就在这片茫然的深处,在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眼睛里,宋听澜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
暖意。
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温热水流。
他看着她。
眼神疲惫而茫然。
氧气面罩下,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隔着玻璃,隔着距离。
但宋听澜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声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微弱依赖的字眼,清晰地在她心底响起:
“冷……”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眶瞬间再次被滚烫的液体充满!
几乎是同时!
他那搁在雪白被单外、插着留置针的、苍白而修长的手……
那只曾砸碎控台、攥碎铂金、也曾被扭曲金属碎片刺破的手……
那几根包裹着纱布、指关节处还带着青紫淤痕的手指……
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求温暖的渴望……
蜷缩了一下。
指尖微微内扣,轻轻触碰着病号服下……那片紧贴着他心口的、脏兮兮的粉红色羊绒围巾的粗糙边缘。
像迷途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归巢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