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服……丑……”
那声音透过氧气面罩的过滤,显得微弱、沙哑,带着术后伤口的牵绊和肌肉的无力感,仿佛字句从喉咙深处被一点点刮擦出来,摩擦着干燥的呼吸道。音节短促、破碎,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ICU里低沉的仪器嗡鸣,清晰地落在了宋听澜耳边。
衣服?
丑?
宋听澜的大脑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一片空白!
她傻愣愣地站在床尾,隔着两米冰冷的空间距离,穿着那身臃肿、深蓝、如同外星人般的隔离衣,戴着严实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还带着未干泪痕、此刻写满惊愕和茫然的眼睛。
衣服……丑?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僵硬的蓝色无菌布料包裹着全身,沾着刚才匆忙穿脱时蹭上的消毒水痕迹,连帽檐都歪在一边。站在床边几台闪烁着复杂灯光的昂贵仪器旁,确实像闯入了高端战场的……清洁工。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
一句“痛”?
一声渴盼的“留下”?
甚至……喊一声“L.R.”?
她几乎调动了所有心神去准备承接那份沉重,去控制自己的反应。
结果?
一句……衣服丑?
巨大的错愕如同冰锥,瞬间击穿了所有紧张悲壮的情绪壁垒!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如同泄洪的闸水般轰然冲刷而上!她甚至一时忘了呼吸,只是张了张嘴,戴着口罩的下半张脸被掩住,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因巨大的转折而茫然地瞪圆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
病床上,那双刚刚努力睁开、紧锁住她的深黑眼眸深处……
那刚刚强行撑起、努力传递给她一点微弱星火之光的暖流……
在吐出这三个字后……
仿佛瞬间耗尽了所有气力……
那片支撑着清醒的、被强行点燃的微光,如同风中之烛般骤然摇曳、急剧暗淡下去!
浓重的疲惫如同漆黑的潮水,轰然席卷了他瞳孔深处的最后一点光亮!
巨大的晕眩感和脱力感如山倾颓!
他的眼睑沉重地、不受控制地……猛地……垂落了下去!
沉重的眼睑遮住了那片深潭。
那双刚刚才找回一丝神采的黑色眼眸,瞬间被浓厚的阴影覆盖,只留下睫毛低垂的沉重弧线。如同舞台落幕,灯光骤熄。
氧气面罩下,只剩下微弱的、拉长了的、规律的呼吸声。他彻底陷入了药物和过度疲乏的沉睡之中。
那只搭在围巾边缘的手,也微微松开了几分力道,指关节的惨白也略略恢复了一丝血色。
刚才那一句耗费巨大的“指控”,成了他清醒意志滑入沉眠前的……绝唱。
宋听澜僵在原地。
整个身体都维持着刚才那个错愕欲语的姿势,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雕塑。
耳边只剩下那虚弱而规律的呼吸声,和仪器平稳的“嘀…嘀…”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唯有窗外渗入的晨光,无声而执拗地爬上冰冷的地面,在地板上投下一条越来越亮、越来越暖的光带。
扑哧——
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浓浓鼻音的气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是那位一首在记录数据、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年轻护士!
她把脸扭向一边,肩膀正极其轻微地、无法抑制地抖动!
虽然戴着口罩,但那双因为憋笑而弯成月牙的眼睛,和不断耸动的肩膀,己经彻底出卖了她!她的手指还握在记录板上,笔尖却停在纸面忘了移动。
显然……
江先生那句用尽全力倾吐的、“丑”的“指控”,和他随即秒睡的巨大反差……
即使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看惯生死的护士,也破防了。
这声压抑的闷笑,像一根细针,瞬间戳破了病房里那股残留的悲壮冰壳。
宋听澜看着床上彻底陷入沉睡、面容平静仿佛刚才从未清醒过来的男人,又听到身边护士那极力压抑的、带着巨大同情和荒谬感的噗嗤声……
一股复杂难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神经!
震惊、错愕、后怕、劫后余生……
还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如同破土嫩芽般的、细细的……暖流和酸涩交织的笑意!
她也想笑!
这算是什么!?他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就为了指责她这身衣服太丑?!这是……这是那个冰冷自持、掌控一切的江屹川?这根本就是……
可嘴角刚刚想向上一点弧度,眼眶却猛然一热!
酸涩感再度汹涌而至!
那哪里是指责?那分明是他拼尽全力,用仅存的一点点清醒意志,笨拙地……想要打破这沉重的氛围!想要告诉她:别紧张了,别哭了,你看……我能说话了……我还认得你……这身衣服……真的……好丑……
他是怕吓着她。
怕自己的虚弱让她更加担忧。
怕这重逢的重负压垮了她也压垮了自己。
巨大的心疼如同藤蔓缠紧了心脏,刚刚冒出的那一丝笑意瞬间被汹涌的泪意吞没。她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不能哭。他睡着前想看她笑,她不能让他失望。
旁边的护士也终于平复了笑意,清了清嗓子,转回头来,眼睛弯弯的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亮光,对上宋听澜那双又是泪又是无奈的眼睛,极其轻微地朝她点了点头。那眼神似乎在说:看吧,他还好。别担心了。
护士重新拿起笔,在记录板上继续书写,嘴角那点没消退的弧度暴露了她的好心情。监护仪上的数值平稳得如同温顺的线条,在无声地诉说着病人的安宁。
宋听澜站在床尾,离那片沉睡的安宁还有两米的距离。那身滑稽的隔离衣依旧罩在身上,但她却觉得,这冰冷的布料似乎也沾染了一丝从病床上流淌过来的温度。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金黄色的光斑终于完全爬过了冰冷的走廊地面,毫无阻碍地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温暖地照射进来,落在了病床雪白被单的一角。
也落在……
那片被他虚软的手指依旧半护着的、从病号服领口露出的脏污褪色粉红色围巾边缘上。
“L.R.”的针脚在晨光的温柔抚触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棱角。
那片光斑,像一枚无声落在人间的温暖印章,静静盖章在了这间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病房里。温暖,沉默,充满了无需言说的希望。
宋听澜看着那片光,看着光晕中沉睡的侧颜,深深吸了一口充斥着消毒水的冰冷空气,那空气仿佛也带着一丝晨光的清甜。她就这么站着,穿着那身“丑”却温暖的外壳,静静地守着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