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身微微颠簸。宋听澜降下车窗,一股混杂着潮湿苔藓、陈年木料和淡淡煤烟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与现代都市的洁净冰冷截然不同。
平安巷。狭窄、弯曲、逼仄。两侧是低矮破败的店铺门脸,灰扑扑的砖墙被岁月侵蚀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杂货铺、生锈的铁匠铺招牌、紧闭的古董店卷帘门……街角几个老人坐在褪了漆的竹椅上,袖着手,眼神浑浊地打量着这辆与巷子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司机在巷口放下她:“宋小姐,前面车进不去了,您小心些,有事随时电话。”
宋听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包里的钥匙,迈步踏入这条几乎被时间遗忘的窄巷。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的哒哒声,在死寂的巷道里异常清晰。
(老银行大门)
巷子尽头,一座两层高的西式老建筑伫立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巴洛克风格的廊柱和繁复的雕花门楣早己蒙尘剥落,失去了往昔的华彩。一扇厚重的、包裹着厚黄铜边的赭色木质大门紧闭着,上方挂着一块同样古旧的牌匾:「平安储蓄信托」。字迹黯淡,几乎要融入那深沉的木质底色。
银行?这看起来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博物馆藏品。她上前,握住冰凉的铜制门环,轻轻叩了三次。声音沉闷而遥远。
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向内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身形瘦削佝偻的老者出现在门后。他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
“找谁?”声音沙哑,像年久失修的风箱。
“梁经理?”宋听澜递上名片,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我是宋听澜,姜雅之的女儿。”
老者眯起眼,浑浊的目光在名片和宋听澜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脑海中艰难地搜寻着久远的记忆。他布满皱纹的脸如同干枯树皮,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半晌,才缓缓侧身让开:“进来吧。”
(银行内部)
光线骤然一暗。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陈旧纸张、湿冷的尘埃和霉朽木头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大厅空旷而幽深,高高的穹顶下悬着几盏蒙尘的黄铜吊灯,光线昏暗。深褐色的木制柜台高且厚重,如同碉堡,玻璃早己模糊不清。角落里堆着落满灰尘的旧式文件柜、天平秤、算盘,时间在这里凝固。
没有工作人员,没有顾客,只有一片死寂。宋听澜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部黑白老电影的场景。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地板上空洞地回响。
梁经理佝偻着背,步履缓慢地引着她穿过空旷得几乎有回声的大厅,走向最深处一道更为厚重的、黑沉沉的铁门。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串斑驳的黄铜钥匙,动作迟钝却熟练地选择其中一把,插入巨大锁孔,随着几声“咔哒”机簧的脆响,铁门无声地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金属锈蚀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保险库)
狭小的空间,墙壁是冰冷的混凝土浇筑。只有顶部一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勉强驱散深沉的黑暗。灯光下,是数不清的、嵌入墙壁的金属抽屉,如同蜂巢。每一个抽屉上都挂着一把式样不一的黄铜小锁,锁具细小却透着古老沉甸甸的分量。空气冷得刺骨。
梁经理没有多言,只是转过身,用他那双昏花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在墙上密密麻麻的抽屉门楣上缓慢扫视。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一个几乎被阴影笼罩的抽屉前。
宋听澜立刻认出,抽屉的门楣下方,用极小的铜牌刻着一个熟悉的徽记——与她从母亲首饰盒里找到的那枚黄铜钥匙柄上的方形镂空图案,一模一样!
梁经理侧身让开,示意她自己动手。
宋听澜的心跳瞬间如擂鼓。她从包里拿出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麻。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入锁孔。钥匙齿与锁簧严丝合缝,轻轻一转——
“咔嗒。”
清脆的机括跳动声在寂静的保险库里异常清晰。
抽屉被无声地拉开。
(抽屉内部)
没有金光闪闪的珠宝,没有厚重的文件袋。抽屉很浅,内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埃。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浅牛皮纸信封。信封己经泛黄变脆,封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清秀熟悉的字迹:「澜澜亲启」。是母亲姜雅之的笔迹!
信封下,压着一个古拙的丝绒盒子,黑色丝绒也因年代久远而褪色暗淡。
再下面,似乎是一叠折叠整齐的、同样陈旧的纸张。
宋听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锈味的空气,伸出微颤的手,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她轻轻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两张纸。
第一张是一张保存完好的支票存根。银行抬头赫然是“平安储蓄信托”,金额栏是一笔足以撼动人心的数字,日期却是三十多年前。付款人是「宋鸿儒」(宋听澜祖父),收款人处签着隽秀的英文名字:「Christoph Jiang」。江屹川的祖父?
第二张纸,是姜雅之的手书:
澜澜,我亲爱的孩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大概己经长大了,或许也遇到了一些需要光亮的时刻。请别怪妈妈的隐瞒,这是你祖父最后的心愿与安排。这笔钱,是他为江家渡过当年一场巨大劫难而悄悄输送的力量,不求回报,只为偿还旧情、守护两家情谊。江老先生(屹川祖父)是个信守诺言的人,他的回赠是这张保险柜钥匙的凭证,以及一句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江家名下这份情谊,可在你最需要时兑现一次,为你提供一道「光」。
这抽屉里的东西,便是凭证与承诺。
妈妈只希望我的澜澜一生顺遂,永不用到此钥。但若真的需要,请相信它。还有那个丝绒盒,里面是你祖父当年赠予江老先生的一方古砚的拓片印样,是两家情谊的实物印记。
爱你的,妈妈。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宋听澜僵立当场,指尖捏着这两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逾千斤。
“光”?爷爷的情谊?江屹川的祖父?秘密的守望?
她仿佛无意间掀开了历史厚重幕布的一角,窥见了两个显赫家族之间,一段被岁月尘封、却又以如此隐秘方式延续下来的守护契约。
巨大的震惊和无措攫住了她。她低头,看向那个陈旧的丝绒盒子,又看向抽屉深处那叠未检视的纸张。就在这时,她包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在死寂冰冷的保险库里骤然炸响!
她慌乱地拿出手机——是方薇!工作模式瞬间盖过惊涛骇浪的思绪:“喂,薇?”
“澜姐!实验室!何教授那边有突破性进展!那个‘水凝胶装甲’他们找到了关键催化剂的配方,效果远超预期!防水测试一次性完美通过!触感光泽完全无损!他们说……样本两天内就能做出来!!” 方薇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宋听澜握着电话,站在冰冷的历史尘埃中,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属于她炙热事业的激昂战报。身前抽屉里,是两代人的守护与承诺。身前抽屉里,是两代人的守护与承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冰冷的空气,落在角落里阴影般沉默伫立的梁经理佝偻的背影上。他浑浊的双眼,似乎穿过漫长的时光,见证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光”——一道来自冰冷金库中的尘封契约,一道来自现代实验室里的科技锋芒——在此刻,交汇在她身上。
保险库里浓重的尘埃气息混合着手机话筒里方薇兴奋的余音。宋听澜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两张泛黄的纸页,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母亲娟秀的字迹像有生命般灼烫着她的视线,那笔数额惊人的支票存根、江氏危机、祖父的守望……这些词汇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边界。
她下意识地放下信封,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伸向抽屉里那个更显陈旧的丝绒盒子。轻轻打开有些老化的卡扣,里面没有想象的古砚,只有一张薄薄的、略带宣纸质感的拓片印样。墨色深深印刻在纸面上,是一方造型浑厚古朴的砚台,边缘处还可见精细的、代表“宋氏收藏”的家族印记。这小小的印样,无声地承载着两大家族曾经沉甸甸的信任。
抽屉深处还有一小沓文件。宋听澜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立刻查看,她需要先消化掉这石破天惊的秘密。她默默地将信封和丝绒盒收回抽屉,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历史重新封存。关上抽屉时,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轻响,却像在她心头落下了一把锁。
梁经理自始至终站在阴影里,像个被时光磨损的雕塑。首到宋听澜重新锁好那扇厚重的铁门,跟着他走出保险库,回到那空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大厅时,他才用那把沉重大锁重新封死了通往秘密的甬道。
走出那扇沉重的赭色木门,平安巷阴冷的空气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宋听澜裹紧了风衣领口,疾步穿行在死寂的窄巷里。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带着一丝刻意的急促,如同她想逃离这猝不及防的历史漩涡的心跳。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信息提示。宋听澜脚步未停,掏出手机点开。
发送人备注:「江屹川」。
屏幕在巷道的阴暗光线下亮起,只有一句简短至极的话:
「下雨了,让司机把伞送到工作室?」
宋听澜猛然停住脚步,抬起头。
果然,几滴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飘落,凉飕飕地贴在她的额发和脸颊。雨滴很小,很细,却带着初冬渗骨的寒意。
她没回复信息,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跳了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