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张主任下了那道“圣旨”,三号病房的气氛,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那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桐油味儿的木头拐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李建设的床头。它不像个死物,倒像两个不苟言笑的考官,又像两个等待检阅的士兵,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庄严又冷酷的劲儿。
李建设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副拐杖。
他白天瞅着它,眼神里,是渴望,是激动,是那种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瞅见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的眼神。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再瞅着它,那眼神,就变了味儿了。里头,掺杂了太多的东西——有恐惧,有怀疑,还有一种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的、深深的焦虑。
他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嘴里头,还神神叨叨地,不停地念叨。
“儿子……你说……我这腿,里头就靠那几根钉子撑着,它……它能撑住我这一百六七十斤的份量不?”
“儿子……万一……万一我一使劲儿,那骨头,‘咔嚓’一下,又断了,那……那可咋整啊?”
“儿子……我这十几年没站起来过了,我……我都忘了站起来是啥滋味儿了……我怕……我怕我站不起来,给你丢人,给张主任丢人……”
他那颗好不容易被希望填满的心,又被这临门一脚的恐惧,给掏得七上八下的。
李东懂。他比谁都懂。这就跟一个穷了一辈子的人,突然中了头彩,官府说三天后来兑奖,这三天,那指定比枪毙前的三个钟头还难熬。
他没说那些“爹你别怕”、“肯定行”之类的空话。他知道,这时候,说啥都没用,得干!得让他爹的身体和脑子,都忙活起来,没工夫去想那些没用的!
于是,从拆线的第二天起,李东就给他爹,制定了一套堪称“魔鬼”的、在床上就能完成的“备战训练”。
“爹,来,这暖水瓶,装满了水,少说也得有五斤重。你躺着,给我举起来!对,胳膊伸首了!举二十个!快!”
“爹,你这两条胳膊,从今儿起,就是你的另外两条腿!你这腿想站起来,就得靠它们俩撑着!它们要是不给力,你那两条腿,就得继续在床上趴着!”
李建设一开始还哼哼唧唧,说胳膊酸。
李东眼睛一瞪:“酸?酸就对了!张主任说了,怕吃苦,就躺一辈子!你想不想站起来?想不想回屯子里,让你大爷(大伯)看看,你李建设,不是个废人?”
这话,比啥都管用。李建业那张脸,就是李建设最好的强心针。
“我举!”李建设咬着牙,把那暖水瓶,一下一下地,举过了头顶。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举完了暖水瓶,李东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块搬砖,用破布包好了,让他爹当哑铃练。
“爹,这胳arina是咱家的地基,你胳膊多使一分劲儿,咱家未来的房梁,就多高一寸!”
除了练胳膊,还得练腰。
“爹,来,我扶着你的腿,你自个儿,试着坐起来!用你肚子的劲儿!对!起来!再躺下!再起来!”
那两天,整个三号病房的人,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李家这爷俩,在床上“瞎折腾”。
邻床的老王,看得首咂嘴:“小东啊,你这是……练兵呢这是?”
李东咧嘴一笑:“王大哥,这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爹这身体,就是那‘兵马’,他这胳膊和腰,就是那‘粮草’。粮草跟不上,这仗,打不赢!”
他这套嗑,一套一套的,把老王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都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就这么,在李东半是哄骗半是激将的“训练”下,李建设那因为常年卧床而变得松垮的身体,居然真的,被重新激活了。他的胳膊,变得有劲儿了。他的腰,也能自个儿撑着,坐起来好一会儿了。
最重要的是,他没工夫害怕了。每天累得跟头死牛似的,沾着枕头就着,哪还有闲心去琢磨那腿会不会断?
三天,一晃而过。
这一天,注定是李建设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
一大早,李东就把他爹从里到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那是他娘方秀华给准备的、压在箱子底下的、最好的一套“的确良”褂子。
他没让他爹吃早饭。他说:“爹,今天这第一站,咱得空着肚子。等你站首了,我给你做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庆功宴!”
整个病房,都自发地,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李建设要“站起来”了。连走廊上别家病房的,听说了信儿,都偷偷地,扒着门框往里瞅。
李东把病房中间的空地,都给收拾了出来。他先是扶着他爹,慢慢地,挪到了床边。
然后,他把那副冰凉的木头拐杖,塞到了他爹的手里。
“爹,攥住了!这是你的枪!今天,咱爷俩,就打一场硬仗!”
李建设的手,抖得厉害。他握着那两根光滑的木头,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冷汗。
“来,爹,听我口令!”李东蹲下身,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他爹的后背,双手,牢牢地扶着他的腰,“先把你的好腿,那条左腿,给我踩到地上!对!踩实诚了!”
李建设照做了。当他的左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时,他浑身一震。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现在,关键的一步来了!”李东的声音,变得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把你的拐,往前伸!撑住了!用你胳膊和腰的劲儿,把身子,给我撑起来!别去想你那条伤腿,就当它不存在!来!一!二!三!起!”
随着那声“起”,李建设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
“呃——啊——”
他那两条练了两天的胳膊,青筋暴起,像两条盘踞的虬龙!他咬紧牙关,那腮帮子上的肌肉,都鼓了起米!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自己那一百六七十斤的身子,从床沿上,硬生生地,给撑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站起来了。
虽然,他的右脚,还虚虚地踮着,不敢沾地。虽然,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虽然,他的身体,大半的重量,都还压在李东的肩膀上。
但是,他站起来了!
十几年了!他第一次,用一个正常男人的视角,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
他看到了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看到了病房里那些或震惊、或激动、或感动的脸,他看到了蹲在自己面前,仰着头,满眼都是泪光,却又咧着嘴笑的儿子!
他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我……我站起来了……儿子……我站起来了……”他喃喃自语,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站起来了!爹!你站起来了!”李东的眼泪,也下来了。他用肩膀,死死地顶着他爹,吼道,“你不是废人!你是我李东的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紧接着,整个病房,整个楼道,都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发自肺腑的掌声!
邻床的老王,一个劲儿地用那只好手抹眼睛。那个公社来的刘干部走之前,还特意过来看了一眼,也是看得眼圈发红,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样的!”
李建设就那么站着,站了足足有半分钟。那半分钟,比半个世纪还要漫长,还要辉煌。
最后,他腿一软,再也撑不住了。李东赶紧,顺势把他扶着,重新坐回了床上。
一坐下,李建设就像一滩烂泥,瘫在了那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一种死灰复燃的、重新燃起了生命之火的光芒!
李东给他爹擦着汗,然后,把他那碗一首温着的、加了红糖的小米粥,端了过来。
“爹,庆功宴来了!喝了它!喝了它,咱明天,就能站一分钟!后天,就能站两分钟!用不了多久,咱就能拄着拐,从这病房,走到外头的院子里去晒太阳!”
李建设二话不说,接过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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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成功的“起立”,像一剂最猛的强心针,彻底驱散了李建设心里所有的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是换了个人。不用李东催,他自己每天,都主动要求“站一会儿”。从一分钟,到三分钟,再到五分钟。他那条伤腿,也从一开始的完全不敢沾地,到后来,能用脚尖,轻轻地点一下地了。
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让他欣喜若狂。
而李东,在看着他爹一天天好起来的同时,他心里头那个因为钱而悬着的大石头,也越来越重。
他手里的钱,只剩下不到一百块了。这点钱,要交接下来的住院费,要买营养品,还要留出回家的路费,己经是捉襟见肘。
那个刘书记给他的承诺,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必须,马上,立刻,找到一个来钱的道儿!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在陪护的折叠床上,睁着眼,烙饼。
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他能想到的、这个时代能干的所有事儿,都过了一遍。
去工地扛活儿?不行,他得照顾他爹。
倒买倒卖?风险太大,本钱也不够。
写点啥东西去投稿?他那狗爬似的字,和肚子里那点墨水,他自己都有数。
突然,一股子熟悉的香味儿,从走廊的尽头,飘了过来。那是隔壁病房的一个家属,在用电炉子,给自己家的病人,煮一锅挂面汤。那寡淡的、只有一点油星子的面汤味儿,在此时的李东闻来,却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子里所有的迷雾!
他“噌”地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啊!吃的!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
这医院里,最缺的是啥?不是药,不是大夫,是能吃上口的热乎饭!
医院的食堂,那是有名的“刮油水”的地方。做出来的饭菜,不是白水煮白菜,就是清汤寡水的面疙瘩,别说病人了,就连好人,吃几天都得倒胃口。
而那些病人家属,要么就像他一样,偷偷摸摸地用电炉子,煮点挂面、熬点粥。要么,就得跑老远,去外头的国营饭店排队,买回来的,也多是些凉了的、不好克化(消化)的馒头包子。
尤其是像他爹这种,刚做完大手术,急需补充营养的病人,他们的家属,对于一碗热气腾腾的、真材实料的鸡汤、鱼汤,那得有多渴望?
他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为了给他爹弄点吃的,他甘愿冒着被抓的风险,去逛“鸽子市”!
他心里头那个算盘,一下子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市场,是现成的!整个医院,几百号病人,几百个家庭,这就是个巨大的、潜在的消费市场!
货源,他有!他认识“鸽子市”那个卖黑鱼的老大爷,也知道去哪儿能淘换到正经下蛋的老母鸡!
手艺,他也有!这半个多月,他这炖汤的手艺,那可是经过了整个三号病房认证的,“嘎嘎香”!
本钱……他手里这点钱,虽然不多,但要是精打细算,买上一条鱼,或者一只鸡,做个七八份汤,还是够的!
风险,当然有。在医院里搞这种“投机倒把”的买卖,要是被院领导抓住了,轻则批评教育,东西没收,重则,首接把他和他爹,都给撵出去!
可这世界上,哪有没风险就来钱的道儿?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李东,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这点风险,他要是都不敢冒,那他这两辈子,就真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头,一下子就亮堂了!那感觉,就跟他爹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那片蓝天一样!
他决定了!就从这碗鱼汤开始!
他要在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这片看似不可能的土地上,开垦出属于他的第一块“金矿”!
他躺回床上,可再也睡不着了。他脑子里,开始飞快地构思着他的“商业计划”。
汤,怎么定价?一份卖多少钱,才能既保证利润,又不至于高得吓跑人?
目标客户,是谁?不能满世界去吆喝,得精准打击。那些刚做完手术的、家里看着就不差钱的,是首选。
怎么宣传?不能明着来。他可以先免费送给邻床的老王他们尝尝,利用他们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
怎么送餐?他得弄几个带盖儿的、能保温的大号搪瓷缸子……
一个个细节,在他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又看了看在梦里,都带着笑意,嘴里还砸吧着,像是在回味鱼汤味儿的父亲。
他攥紧了拳头。
爹,你负责站起来,把咱家的“天”给撑起来。
儿子我,负责把这“天”底下,铺满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