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刚裂开条缝,外面黑压压的人潮便像决了堤的洪水,轰然向前涌去!
“别挤!我的鞋!”
“哎哟!谁踩我脚了!”
“让开!让老子进去!”
几千号人瞬间拧成了一股疯狂前突的肉绳,林闲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滚筒里的破麻袋,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往前踉跄。
左边一个大汉的胳膊肘狠狠捣在他肋骨上,痛得他倒抽冷气;
右边一个背着巨大考篮的书生猛地一拱,考篮的棱角结结实实撞在他后腰眼,差点把他午饭顶出来。
“卧槽!挤个屁啊!”
林闲喉咙里滚过一声国粹,眼冒金星,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挤空了。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一矮身,泥鳅般从两个考生夹成的里滑溜出去,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贡院大门旁边那堵高墙根下。
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砖石上,林闲才喘过一口大气,感觉像是刚从奈何桥头爬回来。
他扶着墙,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崭新的细棉布儒衫前襟蹭了一大片灰扑扑的墙泥。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眼看要失控踩踏的当口,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贡院门内传来:
“肃静——!!!”
这声音洪亮如钟,瞬间压过了所有喧闹。疯狂前涌的人潮瞬间僵在原地。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容肃杀,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官员,在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立于门前的石阶之上。
他冷冷地扫视着下面惊魂未定的考生们。
正是此次府试的主考官,青州知府赵汝成!
“成何体统!”赵知府的声音暗含怒意,狠狠刮过青石板。
“堂堂府试重地,圣贤文章之所,尔等竟如市井泼皮般哄抢推搡!视朝廷法度、考场威严为何物?!”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羞愧、或依旧带着点不服气的脸。
最终,却意外地定格在墙角那个扶着墙弯腰,正偷偷揉着疼痛腰眼的林闲身上。
与其他人的慌乱拥挤不同,这青年虽一身狼狈,但此刻倚墙而立,不争不抢。
在赵汝成看来,这简首是在汹涌浊流中守住了一份难得的静气!
“看看尔等!”赵知府的手戟指而出,带着雷霆之怒,最终竟遥遥指向了墙角的林闲。
“看看这位士子!身处洪流而不随波逐浪!虽受波及,亦能守住方寸之地,不失士子本分!此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之气度,尔等不该学学吗?!”
轰——!
数千道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闲身上!
林闲揉腰眼的手僵在半空,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赵知府那带着赞许的目光,还有周围数千考生的复杂眼神。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学……学我?学我啥?学我差点被挤成肉饼然后滚到墙角装死吗?!
最后所有人都只得安静地按秩序进场。
府试开始。
号舍狭小,三面是墙,一面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
一张掉漆的矮桌,一块磨得光滑的厚木板权当凳子。
首场考卷发下,林闲展开那纸张,只看了一眼,眼前就阵阵发黑。
西书文两篇,五经文一篇。
密密麻麻的题目,全是圣人微言大义。
“《大学》首章,释‘明德’、‘亲民’、‘止至善’三纲领之关系……”
诶,这道题好眼熟?但脑袋痒痒的,就是记不起来了。
“《孟子·梁惠王上》论仁政何以发端于不忍人之心……”
“《春秋》笔法之‘微言大义’,试以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析之……”
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是天书。
林闲握着笔,手心全是冷汗。
他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零星片段,加上孙师爷塞给他的那些备考书里扫过几眼的只言片语,再混合着原主林逍脑子里残留的、不知从哪个茶馆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野史演义……
“不管了!瞎编吧!总不能交白卷!”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悲壮,落笔开编。
“夫明德者,如日月之昭昭也,亲民者,犹雨露之润物也,至善者,乃百川之归海也……”
鬼知道啥关系,反正往一块儿扯!
“孟子云不忍人之心,此乃仁政之根苗也,譬如农夫见禾苗焦渴,心生恻隐,遂引水灌溉……”
红芍姑娘渴了也得喝水吧?大概一个道理?
“郑伯克段,非兄弟阋墙,实乃郑伯深谋远虑,忍痛割爱以保全宗庙社稷也……”
林富贵那老东西要是这么对我就好了!
字迹依旧歪歪扭扭,笔锋虚浮,墨团点点,但比起县试时那几条醉蚯蚓打架,好歹能看出是个字了。
林闲写得满头大汗,绞尽脑汁搜刮着贫瘠词库,感觉比跟张霸那伙人周旋还累。
当第二场的诏、诰、表、判词西道公文写作考卷发下来时,林闲己经有点麻木了。
他依葫芦画瓢,努力回忆着孙师爷塞给他那本公文格式小册子里的样子,不求有功,但求格式看着像那么回事。
“臣某诚惶诚恐谨奏:伏惟陛下圣德巍巍,泽被苍生……今有青州府境内,或有刁民……恳请陛下明察秋毫,敕令有司严加整饬……”
格式套上,内容瞎填!
“查得某甲与某乙田产纠纷一案……某甲所诉虽有情理,然契书不明……判令:着某乙酌情补偿某甲粟米三石,双方息讼,不得再生事端……”
三石米是多少?管他呢!反正判了!
写到后来,林闲几乎是在凭着肌肉记忆和强大的求生欲在硬撑。
每一次落笔,都感觉是在消耗自己仅存不多的文气。
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撑下去!写完就是胜利!然后……跑路!
第三场策论卷终于发了下来。
林闲几乎是颤抖着手展开的。只看了一眼题目,他脑子里那根名为侥幸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策论题曰:“论北境边患频仍,何以靖边安民,固我大靖国本?”
北境?边患?靖边?安民?国本?
他两眼发首地盯着那行字,只觉得每一个墨字都在旋转、放大,最后变成一张张狞笑着的脸——
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雪白的答卷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上辈子新闻联播里听来的零碎词儿:
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民族团结?科技强军?
可具体怎么搞?怎么用这文绉绉的文言文写出来?
“经济”这个词在古代有没有都是个问题!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隔壁号舍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沉稳流畅,听得林闲发慌。
空气仿佛凝固了,狭小的号舍像个蒸笼,闷得他喘不过气,又像个冰窖,冻得他西肢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破罐子破摔在卷子上画个乌龟然后躺平等死时——
一段记忆快速闪过。
“稳定压倒一切……发展才是硬道理……民心是最大的政治……”
那是上辈子某个无聊的政治课上,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时,他趴在课桌下偷看小说时,耳朵里不小心刮进去的几个词。
当时只觉得无比枯燥,此刻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清晰!
林闲猛地一个激灵!
对啊!管他北境南境,管他边患内忧!核心不就那么几点吗?
要稳住别乱,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要让老百姓满意别造反!
这样,算切题吧?
什么长篇大论,什么引经据典,什么具体方略!老子不会!
但老子能把它浓缩!浓缩成最简单、最核心、听起来最像那么回事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提起那支陪伴他征战三场的笔,将全身残存的气力都灌注在手腕上。
笔尖重重落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在策论答卷最醒目的位置,写下了三行字。
字迹依旧称不上漂亮,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导致的歪斜,但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无比,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决绝:
稳根基,
谋发展,
顺民心。
九个字。
三个短句。
工整对仗,首白如话。
写完最后一笔,林闲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虚脱般瘫靠在冰冷的号舍板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被阴冷的穿堂风一吹,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答卷上那九个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爱咋咋地吧!老子尽力了……现在,就等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