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间,贾赦来往于京城与皇觉寺后山的听雪轩。
萧玉娇如同一株被精心护养在琉璃罩中的病弱幽兰,在靖王不计代价的珍药供养和太医院圣手的调理下,艰难地活着。
十岁的少女,身形依旧单薄得如同纸片,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的大眼睛,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情的沉静与疏离。
玄鲸的“眼睛”,记录下每一次暗中窥探别苑的目光,记录下靖王护卫与另一股隐秘力量无声的交锋,记录下宏帝每一次遣内侍送来的、带着复杂情感的赏赐……
那颗名为“废太子嫡女”的棋子,在各方无形的角力下,愈发显得沉重而危险。
这五年,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各方势力在废太子幽禁的阴影下,疯狂地角力、布局、囤积力量。
忠顺王的气焰愈发嚣张,门下聚集了大批因太子倒台而失意的官员,与以王子腾为首的京营势力眉来眼去。
史家则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贪婪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荣国府,更确切地说,是那柄隐于暗处的玄鸟之刃。
而靖王,这位昔日的六皇子,在宏帝刻意的扶持与自身的韬光养晦下,羽翼渐丰,以其沉稳务实、不结党营私的姿态,赢得了朝中清流和部分军中将领的认可,锋芒内敛,却己隐隐显露出潜龙之姿。
冬月廿三,夜。皇城西苑,玉熙宫。
这里是幽禁废太子之地。曾经象征着储君威仪的宫殿,如今只剩下死寂的森严。
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嚣,也隔绝了最后的光明。
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宫灯,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将殿内巨大而空旷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
废太子——曾经的国之储贰,如今被褫夺一切封号,只余下一个囚徒身份的“罪人乙”,躺在冰冷的硬榻上。
他曾经俊朗的面容被五年的囚禁生涯彻底摧垮,双颊深陷,眼窝乌青,枯槁如骷髅。
身上盖着半旧的薄被,难以抵御这深宫的酷寒,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咳尽。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内侍服的老太监,佝偻着背,端着一碗浑浊的药汤,颤巍巍地走到榻边。他是唯一被允许留下伺候的旧人。
“殿下……该用药了……” 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悲凉。
废太子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老太监布满皱纹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嘲弄的弧度:“药……还有用吗?父皇……父皇他……可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带着无尽的怨怼与凄凉。
老太监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他舀起一勺药,小心翼翼地递到废太子干裂的唇边:“殿下……好歹喝一口……陛下……陛下心里是记挂的……”
废太子却猛地别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挥开了药勺!药汁泼洒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片污浊的痕迹。
“记挂?哈哈……咳咳咳……” 他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染红了惨白的被褥,“他记挂的……只有他的江山……他的权柄……我这个儿子……不过是他权柄下的……一块绊脚石……咳咳……他巴不得我……我早死……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鸣,眼睛死死地瞪着虚空,瞳孔渐渐涣散。
个那只枯瘦如柴、曾握过太子金印的手,徒劳地向上抓挠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榻沿。
“殿下——!!” 老太监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扑倒在榻前,老泪纵横。
殿外,值守的禁军如同冰冷的石雕,对殿内的生死无动于衷。只有那呼啸的寒风,卷过空旷的宫殿,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仿佛在为这位曾经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最终却囚死深宫的废太子,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深宫高墙内无声而迅速地蔓延。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透。靖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靖王一夜未眠,正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和边关军报凝眉沉思。
他面容依旧俊朗,却多了几分掌权者的沉稳与威严,眉宇间那道刻痕,如同刀锋磨砺后的印记。
心腹侍卫统领蒙挚脚步无声却急促地踏入书房,脸色凝重如铁,附耳低语:“王爷,玉熙宫……刚传来的消息,废太子……寅时三刻,薨了。”
靖王执笔的手,悬停在奏章上方,墨汁在笔尖凝聚,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黑。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惊愕,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知道了。” 靖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依旧灰暗的天空,“父皇……那边如何?”
“陛下……闻讯后,当场呕血昏厥!” 蒙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太医院所有当值圣手皆被急召入养心殿!宫门落钥,戒严!消息……暂时被封锁了。”
靖王沉默着。
废太子之死,是压垮父皇这头病弱老龙的最后一根稻草。
呕血昏厥……这江山,这摇摇欲坠的龙椅,终于到了新旧更迭的临界点。
他等待这一刻,己经太久太久。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预想中的狂喜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杀戮”的巨石,轰然压上肩头。
“传令。” 靖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铁石之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一,着‘玄鳞’(贾赦)即刻入宫!以御林军昭勇将军身份,率本部亲信,协防养心殿外!非父皇亲谕或本王手令,擅闯者,无论王公贵胄,格杀勿论!”
“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兵部尚书李阁老,户部尚书张阁老,即刻请至王府议事!言明,陛下忧思成疾,需静养,国事暂由本王监国!”
“三,令西山锐健营都指挥使,率所部兵马,即刻拔营,秘密移驻西首门外!无本王虎符,一兵一卒不得入城!但有异动者,以谋逆论处!”
“西,皇觉寺后山别苑,护卫等级提至最高!加派两队暗卫,潜入寺中!秦可卿……不容有失!凡有异动靠近者,杀无赦!”
“五,忠顺王府、保龄侯府、荣国府西院……所有暗线启动!本王要他们此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一连串冰冷森严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靖王府如同一座骤然开动的战争机器,无数道隐秘的命令化作无形的电波,射向京城各处!
蒙挚肃然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身影带着凛冽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