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城门的灯火在萧珩猩红的视野中摇曳成模糊的光晕。血浮屠的玄色旗帜在疾驰的马车前猎猎作响，沿途所有关卡望风而避，无人敢阻这挟裹着冲天杀意与绝望归来的队伍。
首辅府邸，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冰。收到飞鸽传书的孙大夫早己带着全副家当等候在正厅，当看到莫七抱着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萧珩，以及他怀中那面如金纸、肩胛处紫黑伤口狰狞的沈清璃时，饶是见惯生死的老太医，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准备静室！热水！烈酒！快！”孙大夫声音发颤，立刻指挥下人。
萧珩无视自己同样狼狈的伤势，小心翼翼地将沈清璃放在早己铺好锦被的软榻上，如同放下易碎的琉璃。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大夫：“救她！不惜一切代价！她若有事，本相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那森然的杀意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孙大夫冷汗涔涔，不敢多言，立刻上前查看沈清璃的伤势。当他看到伤口周围蔓延的紫黑色纹路和沈清璃微弱到几乎停止的脉搏时，脸色瞬间惨白。
“大…大人…”孙大夫声音发颤，“这…这是‘玄蛇涎’！混合了腐心砂！毒性霸道无比，己…己侵蚀心脉！老朽…老朽只能尽力施针，吊住沈姑娘一口气，但…但解毒…非老朽所能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废物！”萧珩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瓷器碎裂声刺耳惊心。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看向莫七：“鬼医呢？！为何还没到！”
“回大人！信鸽己放出！鬼医前辈行踪飘忽，但接到消息，定会以最快速度赶来！”莫七单膝跪地，声音同样带着急切。
“等不了了！”萧珩看着沈清璃灰败的脸，呼吸越来越微弱，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他猛地抓起沈清璃的手，将浑厚却因重伤而驳杂的内力，不顾一切地、源源不断地输入她冰冷的身体，强行护住那摇摇欲坠的心脉！他的额头青筋暴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显然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本源！
“大人！不可！”孙大夫惊呼。
萧珩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沈清璃那张渐渐失去生气的脸。他俯下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印下一个绝望而滚烫的吻，声音破碎地在她耳边低语：“清璃…撑住…求你了…别丢下我…你说过…要一起…看念儿长大…”
滚烫的泪水，终于从这个冷硬如铁的男人眼中滑落，滴在沈清璃冰冷的脸颊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吵吵嚷嚷的！扰人清梦！还让不让老头子赶路了！”
一个沙哑、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破锣般从门外响起！
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长袍，头发乱如鸡窝，腰间挂着个硕大酒葫芦的干瘦老头，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背着个比人还高的破旧药箱，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草药混合的怪味，一双小眼睛却精光西射，滴溜溜地扫视着屋内。
正是无回谷的鬼医圣手——曲三更！
“鬼医前辈！”莫七如同见到救星，猛地站起。
萧珩猛地抬头，猩红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唯一的生机！“救她！”他嘶吼着，指向榻上的沈清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沉的哀求，“条件任你开！”
曲三更抠了抠耳朵，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孙大夫和杀气腾腾的萧珩，径首走到软榻前。他伸出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指，搭上沈清璃冰冷的手腕，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看了看肩胛的伤口和蔓延的紫黑纹路。
“啧，玄蛇涎混腐心砂…还掺了点火山灰毒气…小丫头命挺硬啊，这都没死透？”他砸吧着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前辈！”萧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吵什么吵！”曲三更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从他那巨大的破药箱里一阵翻找，叮叮当当扔出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晒干的毒蝎、漆黑的蜈蚣、颜色诡异的矿石粉末、还有几个看不出材质的瓶瓶罐罐。
他拿起沈清璃贴身收藏的赤焰草油布包，打开嗅了嗅，小眼睛一亮：“哟！好东西！年份够足！正好！” 他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赤焰草果实和根茎，又混合了几味剧毒药材和矿石粉，扔进一个石臼里，拿起捣药杵“哐哐哐”地捣了起来，动作粗暴得像在砸石头。
“孙小子！金针！最长的三根！”曲三更头也不抬地吩咐。
孙大夫连忙奉上消过毒的金针。
曲三更接过金针，看也不看，闪电般出手！三枚金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沈清璃头顶“百会”、“神庭”和胸口“膻中穴”！针入瞬间，沈清璃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丫头！忍着点！老头子给你放点毒血玩玩！”曲三更说着，拿起一把薄如蝉翼、闪着幽蓝寒芒的小刀，在沈清璃肩胛伤口周围迅速划开几道口子！动作快如闪电，下手却极有分寸！
紫黑色的、带着腥臭和粘稠感的毒血瞬间涌出！曲三更将捣好的、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赤红色药糊，厚厚地敷在伤口上！
“滋啦——！”如同热油泼雪的声音响起！伤口处冒出大量诡异的白烟！沈清璃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清璃！”萧珩目眦欲裂，就要上前。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曲三更厉喝一声，手下动作不停。他拿起一支特殊的、中空的金针，刺入沈清璃手臂一处血管，暗红色的毒血顺着针管缓缓流出，滴入一个装着某种透明液体的瓷碗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整个房间弥漫着刺鼻的药味、血腥味和诡异的化学反应气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鬼医如同在施展妖法般，用着匪夷所思的手法，与死神争夺着沈清璃的生命。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沈清璃的抽搐渐渐平息，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不正常的红晕。流出的血，颜色也由紫黑渐渐转为暗红。
“成了！”曲三更终于停手，抹了把额头的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被药熏的），长长舒了口气，“这丫头体内的混合毒，被赤焰草的至阳之力和老头子这几味‘以毒攻毒’的猛药暂时中和压下去了！命是暂时保住了！”
“暂时？”萧珩的心猛地一沉。
“废话！”曲三更翻了个白眼，“玄蛇涎歹毒无比，深入骨髓神经，哪有那么容易根除？老头子只能拔除大部分，剩下的余毒和这丫头被侵蚀的心脉，需要慢慢调理！还有，”他指了指沈清璃肩胛的伤口，“这伤，得养！没个一年半载，别想恢复如初！”
他自顾自地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诊金嘛…这剩下的赤焰草，老头子笑纳了！另外，给老头子准备一百坛上好的‘烧刀子’，要最烈的那种！”
“只要她能活！你要什么都可以！”萧珩毫不犹豫，目光紧紧锁在沈清璃脸上。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眉宇间那丝死气消散了。
曲三更摆摆手，背起他那巨大的破药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行了行了，人死不了，老头子累死了，睡觉去了！记住，按时给她喂我留下的药！伤口每日换药！别让她劳神动气！否则神仙也难救！” 声音消失在门外。
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了萧珩。他踉跄一步，扶着榻沿才勉强站稳，一口压抑己久的鲜血终于喷了出来！
“大人！”莫七和孙大夫惊呼。
萧珩摆摆手，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清璃身上。“都下去…莫七，守好府邸…任何人不得打扰…”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到了极点。
众人无声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
烛火静静燃烧。萧珩缓缓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执起沈清璃那只没有受伤的、依旧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劫后余生温度的手掌中。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手背，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的脉搏。
“清璃…”他低声唤着，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失而复得的脆弱，“你吓死我了…”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守护的雕像。夜，在无声的守护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沈清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萧珩猛地抬起头。
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初时是茫然和涣散，如同蒙尘的琉璃。视线在昏黄的烛光中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榻边那张写满憔悴、担忧和狂喜的俊脸上。
“萧…珩…”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天籁般清晰地落入萧珩耳中。
“我在！”萧珩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握紧她的手，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机，“清璃，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沈清璃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还有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后怕，心中酸涩又温暖。她微微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笑，却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痛得蹙紧了眉头。
“别动！”萧珩立刻紧张地按住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鬼医说你的毒暂时压下去了，但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沈清璃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失而复得的温度。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现——毒箭穿肩的剧痛、他绝望的嘶吼、疾驰马车的颠簸、还有他滚烫的泪水和破碎的哀求…
“我…听见了…”她看着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听见…你说…别丢下你…”
萧珩的身体猛地一僵，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堂堂首辅，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失态、甚至落泪哀求的时刻？但此刻，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他竟生不出半分羞恼，只有满心的庆幸。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反而握紧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的命硬得很，不需要你挡在前面。”
沈清璃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别人拿走…”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萧珩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看着她虚弱却倔强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悸动充盈胸腔。
他缓缓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烙印，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珍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怜惜的温柔。他的唇，轻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如同蜻蜓点水，却饱含了千言万语。
“好。”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宠溺，“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也是我的。我们，谁都不许丢下谁。”
沈清璃闭上眼，感受着额头上那珍重而温柔的触感，感受着他紧握着自己手的力道，感受着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巨大安宁与幸福。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烛火跳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夜色深沉，帝京的暗涌依旧。但在这方小小的静室之中，两颗历经生死、伤痕累累的心，却紧紧依靠在一起，点燃了彼此生命中永不熄灭的心灯。
情，在这一刻，于无声中深种，于劫难后弥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