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魄》正文:**
**(贾知府线)**
青阳镇那场暴雨与“拙工坊”的诡异风波,仿佛只是贾知府贾似仁宦海生涯中一个微不足道、略受惊吓的小插曲。他依旧是那个手握权柄、前呼后拥的知府大人。那堆被斥为“妖邪残骸”的碎石齑粉,连同那个疯疯癫癫、不知所踪的穷酸工匠,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
他甚至将那晚的惊骇,归结为雨夜光线昏暗、手下无能,加上自己一时不察被那刁民和幻象所慑。为了驱散心头那点残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也为了彰显自己并未被“妖物”所扰,贾知府做了一件在他看来颇为“风雅”且“辟邪”的事。
他命人将“拙工坊”内清扫出来的、沾染了“妖气”的碎石齑粉,连同被砸毁的雕件碎末,统统运至城外荒郊,挖了个深坑掩埋。然而,在掩埋前,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包最细腻的粉末。他找来城中最好的澄泥砚匠,将这包粉末混入上等澄泥之中,反复淘洗、捶打、塑形、烧制。
“以邪制邪,以妖镇妖!”贾知府得意洋洋地对心腹师爷道,“将这妖砚之灰,炼成一方新砚,置于本官案头。让它日日夜夜看着本官批阅公文、执掌生杀,看它还敢作祟!此乃……嗯,化戾气为祥和,变废为宝之妙法也!”
旬月之后,一方色泽沉郁、质地细腻的澄泥砚呈上了贾知府的案头。此砚形制方正大气,砚池开阔,砚岗,隐隐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澄泥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贾知府抚摸着光滑的砚面,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甚是满意,仿佛此举彻底驱散了那晚的阴霾,更彰显了他的“魄力”与“雅量”。他特意为此砚命名——“镇邪”。
然而,贾知府万万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是的“镇邪”之举,实则是引邪入室,亲手为自己开启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梦魇。
***
“镇邪砚”上案的第一夜,便显异状。
贾知府照例在书房批阅白日积压的文书。新研的墨汁在“镇邪砚”的砚池中显得格外浓黑幽深。他蘸墨落笔,批下第一个字。就在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刚刚写下的、尚未干透的墨迹边缘,极其诡异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青气,仿佛墨水中掺杂了极细微的萤火,一闪即没。
贾知府心头一跳,疑是自己眼花,凑近灯下细看,墨迹却己干透,乌黑一片,再无异常。他摇摇头,只当是连日公务劳神。
可这“眼花”却越来越频繁。
每当夜深人静,他在“镇邪砚”上研墨书写时,那写下的字迹,尤其是涉及判罚、征税、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批条时,墨痕边缘总会幽幽泛起那丝诡异的青气。那青气越来越清晰,不再一闪而逝,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在字迹的笔画间蜿蜒游走片刻,才缓缓渗入纸中消失。书房内,也总在此时,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清冷入骨的奇异墨香——与那晚“拙工坊”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贾知府开始感到毛骨悚然。他厉声呵斥值夜的下人,疑心是有人捣鬼。他命人换掉所有的墨锭,甚至换掉书房的灯烛,但异象依旧。他不敢再在深夜独自面对那方“镇邪砚”,命心腹师爷或衙役陪侍在侧。可怪事又来了,只要旁人在场,那青气与墨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针对他一人。
更可怕的,是声音。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又似轻风拂过沙地。声音就来自案头,来自那方“镇邪砚”!每当贾知府凝神细听,那声音便消失了。可当他心神稍懈,那磨墨般的“沙沙”声便又幽幽响起,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尤其是在雨夜,那声音格外清晰,如同多年前那个雨夜,从荒废的“拙工坊”中传出的、被醉汉们口耳相传的研磨之声!
“是她!是那个妖女!她的阴魂不散!附在这砚灰上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贾知府的心脏。他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再也不敢触碰那方“镇邪砚”,命人将其锁入库房最深处。
可那青气、那墨香、那磨墨声……并未随着“镇邪砚”的封存而消失。它们如同跗骨之蛆,开始无孔不入地侵入贾知府的生活。
***
白日升堂理事,只要他一拍惊堂木,试图以官威压人,堂下跪着的百姓身影在他眼中便会骤然扭曲模糊,仿佛隔着晃动的水波。更可怕的是,他赫然看到,自己惊堂木落下的公案上,竟凭空浮现出几行淋漓的、带着青气的墨字,赫然是那晚砚娘消散前,那金石般铿锵的控诉:
“辱没斯文!贪鄙暴戾!也配染指‘漱玉’?!”
字迹一闪而逝,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惊叫出声,吓得堂下衙役百姓面面相觑。
夜间就寝,只要他一合眼,耳畔便是那永无止境的“沙…沙…沙…”的磨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枕边!黑暗中,他总感觉有一双冰冷清澈、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有时,他甚至能闻到枕席间那挥之不去的清冷墨香。
他开始彻夜难眠,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脾气变得越发暴戾无常,动辄对下人打骂,却又在无人处瑟瑟发抖,疑神疑鬼。他害怕一切墨迹,害怕雨声,更害怕独自待在密闭的房间里。
心腹师爷请来道士、高僧,在府衙内外大做法事,贴满符咒。然而,符纸无风自燃,法器黯然无光,高僧诵经时竟莫名口齿不清,道士更是作法到一半便吐血昏厥,醒来后只喃喃道:“怨气深重,非人力可解……沾了不该沾的东西,欠了不该欠的债……”
府衙内外,关于知府大人被“砚台精”缠上索命的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这一夜,又是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如同当年“拙工坊”外的催命鼓点。
贾知府独自蜷缩在书房最内侧的罗汉榻上,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屋内点满了手臂粗的牛油巨烛,照得亮如白昼。他死死盯着紧闭的门窗,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沙…沙…沙…”
那磨墨声又来了!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蜗深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响!更近!
“滚开!妖孽!滚开!”贾知府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抓起手边的玉如意、铜香炉,疯狂地砸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砸得屋内一片狼藉。
然而,那“沙沙”声非但未停,反而骤然一变!
不再是单调的研磨,而是仿佛有无数的笔尖,蘸满了浓稠的墨汁,在西面八方、在虚空之中、在他脚下的地板上、在他头顶的天花板上……疯狂地、无声地书写!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只见烛光摇曳的墙壁上,地板上,甚至他面前的空气中,开始浮现出大片大片淋漓的墨迹!那墨迹带着森然的青气,扭曲、蔓延、组合成无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文字!
那些文字,赫然是他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铁证!是他收受的每一笔贿赂记录!是他为豪强开脱、草菅人命的判词!是他克扣赈灾粮款、中饱私囊的账目!是他所有见不得光的、沾满血腥与铜臭的肮脏秘密!
一笔笔,一桩桩,纤毫毕现,触目惊心!如同无数双冤魂的眼睛,在墨痕中死死地瞪视着他!
“啊——!!!”贾知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双手死死捂住眼睛,仿佛要将那恐怖的景象从脑中挖出去。但那墨字如同活物,穿透了他的指缝,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灵物有主,岂附浊流?尔之罪孽,墨痕为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砚娘那冰冷空灵、却又带着无尽威严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穿透雨幕,穿透墙壁,首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贾知府彻底崩溃了。他滚下罗汉榻,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疯狂磕头,额头撞得鲜血淋漓,语无伦次地哭嚎着:“饶命!砚仙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把贪的都吐出来!我辞官!我滚!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抓起案上尚未收起的公文,发疯般地撕扯,塞入口中咀嚼,仿佛要吞掉那些“墨痕罪证”。他冲向那紧闭的门窗,用头猛烈撞击,想要逃离这被墨迹和声音吞噬的炼狱。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混杂着凄厉的哭嚎,在风雨交加的知府后衙内回荡,久久不息。
当值夜的仆人终于被惊动,壮着胆子撞开书房门时,只见屋内一片狼藉,烛泪横流。他们的知府大人,官袍撕裂,满面血污,眼神涣散,蜷缩在墙角一堆撕碎的纸屑中,对着空气不停地磕头作揖,口中反复念叨着:“墨痕…罪证…饶命…砚仙饶命……”
那方被封存的“镇邪砚”,静静地躺在库房深处。无人察觉,在那沉郁的澄泥砚池底部,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青碧色纹路,正悄然流转,散发着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光。
雨,还在下着,冲刷着府衙朱门上的血迹,也冲刷着青阳镇积年的污浊。那无形的磨墨声,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沙…沙…沙…地响着,如同天公在执笔,书写着永不磨灭的……公道。
**《砚魄》石魄前因**
方生封刀远遁,“拙工坊”荒废倾颓。青阳镇的雨夜磨墨声,成了人们口中一段真假莫辨的志怪奇谈。然而,那堆被贾知府深埋于荒郊的碎石齑粉,在漫长的岁月与雨水的浸润下,并未彻底归于尘土。其中蕴藏的一缕至纯至净、不甘湮灭的灵性,在黑暗与沉寂中,仿佛沉入了一场亘古悠长的梦境。这梦境,便是“漱玉”古砚,那早己被时光掩埋的前尘往事……
***
三百年前,前朝隆庆年间。
岭南,端溪斧柯山。此处山势险峻,林木葱郁,深藏于幽谷之中的老坑,乃天下砚石之冠。坑洞深入山腹,终年水汽氤氲,石髓流淌。
坑洞最深处,一处唤作“水归洞”的所在,岩壁常年被冰冷的地下暗泉浸润冲刷,石质温润如玉,纹理细腻如绸,隐泛青紫宝光。采石匠人视此地为“龙颔”,石脉极珍,却也极险,暗流汹涌,塌方频仍。
这一日,坑洞内水声轰鸣。一位老石匠,姓陈名砚心,正带着他唯一的徒弟兼养子阿石,在水归洞最内层艰难采凿。陈砚心年逾六旬,是端溪最有名的相石、采石圣手,一生与石为伴,性情如石般沉静坚韧。阿石二十出头,天生神力,心性质朴,对石头有种近乎痴迷的灵性。
“师父,您看这块!”阿石抹去脸上的泥水,指着岩壁上一处刚凿开小口的石璞。那石璞色如深潭,在油灯下隐透青芒,入手沉甸甸冰凉沁骨,更奇异的是,石皮之下,仿佛有水流般的纹理在缓缓脉动。
陈砚心浑浊的老眼骤然放出精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上石璞:“水…水归髓心!百年难遇的‘石胆’!阿石,你的造化!轻些,再轻些!此石有灵,万不可损其分毫!”
师徒二人屏住呼吸,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忘却了洞顶渗下的冰泉,忘却了随时可能降临的塌方之险。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最轻柔的手法,如同在剥离初生婴儿的胎衣,一点点凿去包裹“石胆”的杂质岩层。
整整七日七夜。当最后一片石皮被小心剥离,一块形若天然莲台、通体青碧、温润无瑕的绝世石胚,终于呈现在师徒眼前。石胚中央,天然凹陷成池,池底纹理天成,竟如月下微波,隐隐有光影流转。更奇的是,石胚入手,一股清冽宁静之气首透心脾,仿佛能涤荡尘虑。
“天赐瑰宝!此乃…‘漱玉’之胚啊!”陈砚心老泪纵横,对着石胚深深叩拜。他以此胚,耗尽毕生心血,呕心沥血三年,不假他人之手,终于琢成一方旷世名砚。砚成之日,紫气东来,绕室三匝。陈砚心为其命名——“漱玉”,取“石髓凝玉,水月涤心”之意,更在砚侧亲手刻下“漱玉”小篆。
“漱玉”问世,名动天下。然陈砚心深知此物灵性太重,福薄者难承,遂秘而不宣,只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对砚静坐,以无根之水研墨,书写心中所得。阿石侍奉在侧,常能见师父研墨时,砚池水汽氤氲,隐有清辉流转,墨香盈室,经久不散。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方砚,仿佛有了生命。
好景不长。当朝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酷嗜文玩,尤好砚台,其性贪婪暴虐。闻得“漱玉”之名,遣心腹爪牙以重金求购。陈砚心视“漱玉”如命,更知其落入此等权贵之手必遭亵渎,断然拒绝。
亲王震怒,竟罗织罪名,诬陷陈砚心私采贡石、图谋不轨,派兵围了其隐居的山中小筑。
那一夜,月黑风高。官兵如狼似虎,破门而入。陈砚心将“漱玉”紧紧抱在怀中,怒斥强权。阿石手持开山铁钎,护在师父身前,双目赤红。
刀光剑影,血染茅屋。阿石虽勇,终是寡不敌众,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犹自怒目圆睁,望着师父的方向。陈砚心被官兵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爪牙狞笑着掰开他枯瘦的手指,夺走“漱玉”。
“此等灵物,岂容尔等浊手玷污!”老匠人目眦尽裂,对着夺砚的爪牙,发出了生命最后的诅咒,“尔等贪欲,必遭天谴!‘漱玉’有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终有一日……”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尽数洒在冰冷的“漱玉”砚身之上!老匠人头一歪,气绝身亡,双目犹自圆睁,望向徒弟阿石倒下的方向,望向那被夺走的至宝。
那夺砚的爪牙被喷了一脸血,心头莫名一悸。再看手中“漱玉”,那原本青碧温润的砚身,竟似瞬间黯淡了几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寒意从石中透出,让他几乎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