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在阁楼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斑痕，我蜷缩在黄花梨箱笼投下的阴影里，数着从气窗漏进来的雨丝。这是母亲头七后的第二天，楼下正传来林美凤指挥搬运家具的尖利嗓音，她那辆玫红色玛莎拉蒂的引擎声，从清晨起就不断撕扯着公馆的寂静。
"小姐，该喝药了。"陈叔端着描金漆盘出现在楼梯口，黄芪的苦香混着他袖口的樟脑味飘来。我看着他弯腰时从裤袋滑落的钥匙串，黄铜钥匙在积灰的地板上划出细长痕迹，最终卡进西侧松动的橡木地板缝隙。
当搬运工的脚步声在三楼主卧渐息时，阁楼西侧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到绒布，又像母亲临终前那声未尽的叹息。我攥着钥匙赤脚爬过成堆的樟木箱，冰凉的木刺扎进掌心，月光正透过圆形气窗的铁栅，在尘絮中织出一片银蓝色的雾。
蒙着白布的三角钢琴如同沉睡的巨兽，布幔边缘露出的烫金标识在尘埃中闪烁——STEINWAY & SONS。母亲总说这是她二十岁生日时外公送的礼物，琴盖内侧还刻着《月光》第一小节的五线谱。
白布滑落的瞬间，霉味混着记忆里的檀香扑面而来。我踮脚掀开琴盖，象牙键上残留的指纹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中央C键下方卡着半片褪色糖纸，橘子味的甜香突然刺破时空——那是生日宴那天，母亲悄悄塞进我手心的水果糖。
"莹莹要记住，真正的音乐不在琴键上。"她曾握着我的手指按在和弦区，"在这里。"掌心贴着我的胸口，檀香混着川贝枇杷膏的气息漫过鼻尖。
琴凳的墨绿绒面裂开细缝，露出蓝色琴谱的边角。翻开《致爱丽丝》的瞬间，干枯的茉莉花瓣簌簌而落，五线谱空白处涂满彩色蜡笔画：穿绿裙子的女人牵着戴皇冠的小女孩，脚下踩着口吐烈焰的六爪恶龙。恶龙鳞片用金粉涂抹，在第七节拍的位置，龙爪刺破了谱线。
最后一页夹着半张泛黄的音乐会门票，日期停在我出生前三个月。座位号用钢笔描粗：B区2排15座。票根背面有褪色的圆珠笔迹，像是母亲的字迹："声波在443Hz产生共振"。
"砰！"
阁楼门被猛地撞开。林美凤的玫瑰香水味先于身影侵入，她新烫的卷发像盘踞的毒蛇，钻石糖戒指在黑暗中闪着冷光："小野种在这呢。"鲜红指甲掐住我的手腕，镶钻表链刮过琴谱，在恶龙图案上留下裂痕。
两个穿工装的男人抬着汽油桶闯进来，刺鼻气味顿时充斥鼻腔。林美凤用蕾丝手帕掩住口鼻："老房子最怕虫蛀，得彻底消毒。"她的鳄鱼皮高跟鞋碾过茉莉花瓣，鞋跟沾着主卧地毯的紫貂毛。
汽油泼溅在琴键上的刹那，象牙白表面腾起彩虹色光晕。我扑上去用羊毛披肩擦拭，降B调音叉从琴谱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越的颤音。音叉柄端刻着极小的一行数字：G-217-443Hz。
"住手！"
紫檀拐杖击打地面的声响让汽油桶应声倒地。爷爷立在楼梯口，沉香手串缠在腕间，青烟缭绕中目光如炬。他今天系着母亲去年织的墨绿领带，领带夹是那枚断裂的翡翠蝴蝶。
林美凤的梵克雅宝耳坠晃成虚影："爸，我是担心孩子碰了脏东西..."
"脏的是人心。"爷爷的鳄鱼皮鞋踩过汽油渍，在我面前蹲下时，露出西装内袋的银质酒壶——那是母亲常用来装枇杷膏的容器。他拾起音叉轻敲桌角，443Hz的声波在阁楼激起细微共鸣。
"莹莹听到什么了？"
我指向低音区："这里的声音像妈妈咳嗽。"去年深秋，母亲总是一边咳血一边教我识谱，琴凳上永远放着绣有忍冬花纹的痰盂。
爷爷的手背暴起青筋。他用拐杖头撬开松动的中音区琴键，陈年积灰中赫然露出半卷微型胶卷。胶卷边缘有烧灼痕迹，像是从某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残片。
"这是阿宁的嫁妆。"爷爷将胶卷收进怀表夹层，表盖内侧的照片是母亲学生时代的模样，"也是你的遗产。"
林美凤的粉底在嘴角裂开细纹："钢琴都发霉了..."
"1998年苏富比拍卖记录，"爷爷用绒布擦拭音叉，"这把施坦威的成交价是230万美元。"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沉香灰落在汽油渍上，腾起一小簇幽蓝火苗。
陈叔默默拧紧汽油桶盖子。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失的关节——去年除夕夜，他徒手捏灭林美凤扔进母亲衣帽间的烟头。
搬运工抬走汽油桶时，林美凤的高跟鞋卡进地板缝隙。她弯腰拔鞋跟的瞬间，后颈处的玫瑰纹身从衣领下探出头来。那朵玫瑰有六片带锯齿的花瓣，和琴谱上恶龙的爪子数量相同。
"小姐该学琴了。"爷爷把音叉放在我掌心，金属的凉意渗入掌纹，"从《致爱丽丝》开始。"
深夜，我被雷声惊醒。闪电劈开窗帘的瞬间，瞥见林美凤的身影立在琴房门外。她举着手机低声说话，屏幕蓝光映出背后男人的轮廓——那人颈后的恶龙纹身张牙舞爪，鳞片正是琴谱上金粉涂抹的形状。
"...胶卷肯定在老头那...得在遗嘱认证前..."她的钻石糖戒指刮过门框，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响。
我蜷缩在床底数心跳，首到樟脑丸的气味漫进鼻腔。陈叔的布鞋无声地停在床边，他往我手里塞了个温热的东西——是那把黄铜钥匙，齿痕间沾着汽油味的铁锈。
雨停了。月光重新漫进阁楼时，我跪在钢琴前用音叉校准音准。当A键第三次发出443Hz的震动时，低音区暗格突然弹开，露出一本用防潮布包裹的日记。扉页夹着母亲的黑白B超照，背面钢笔字洇开泪痕："莹莹的第一声心跳，频率443Hz。"
阁楼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我迅速将日记藏进书包夹层，把音叉卡回琴谱。晨光初现时，林美凤弟弟的哈雷机车轰鸣着驶离公馆，排气管在沥青路面拖出长长的油渍，和阁楼地板的汽油痕迹同一种浑浊的棕黄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