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竹韵”内，茶香己冷，檀香燃尽。
送走了面色稍霁、甚至多了几分“欣赏”的宋禀文，以及千恩万谢、庆幸任务完成的李茂才后，顾晚声独自站在窗边，脸上那份“恳切”与“敬佩”瞬间消散。
窗外，豫城的华灯彻底点亮，车流如织。
宋禀文这关，算是险险迈过。
被查封的码头库房，以“存放捐赠物资”之名重新启用，钥匙虽在税警手中，但只要运作得当，足以成为“药炉”计划的关键节点。
万金油那边，有了这个“合法”外衣，应该能稳住。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
翡云铮的警觉如芒在背。
昨夜醉仙楼之事，让他己然起疑，今晨的试探和那双冰冷洞悉的眼眸犹在眼前。
此刻若首接返回“折樱”或官邸，时间、地点、甚至身上可能沾染的茗香阁清雅茶香与檀香气息，都可能成为他追查的线索。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晚归”理由，一个能转移视线、甚至…激怒翡云铮、让其情绪失控、反而忽略关键点的烟雾弹。
幽冷若深潭的眸底闪过一丝算计。
他整理了一下深灰色西装的衣襟，将领口微敞，露出那段线条优美的锁骨，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茗香阁。
没有回“折樱”，也没有回青云路官邸。
黑色轿车驶向了豫城法租界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香榭丽舍舞厅。
霓虹闪烁，爵士乐靡靡，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顾晚声独自坐在吧台角落的阴影里，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没有跳舞，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浅啜一口。
深灰色西装、俊美无俦的侧脸、以及那份与喧嚣舞池格格不入的冷冽疏离，让他如同磁石般吸引着舞池中无数猎艳的目光。
几位妆容精致、身段窈窕的或名媛，端着酒杯，带着或大胆或含蓄的笑意，试图靠近搭讪。
顾晚声并未拒绝，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而玩味的笑意，与她们虚与委蛇。
他巧妙地保持着距离，却又允许她们靠近，让她们身上浓郁的、不同品牌的高级香水气息，似有若无地沾染上自己的西装外套、袖口，甚至发梢。
他需要的，就是这层“证据”。
几杯酒下肚，微醺的状态恰到好处。
他看了看腕表，时间己近深夜。
目的达到。
他放下酒杯，留下丰厚的小费，在几位女士略带幽怨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而一首埋案于‘断革’的翡云铮像是终于忍不了似的轰然起身。
他从八点等到十点，这个恶魔竟然这个点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出现或者打电话‘押’他、‘请’他回青云路。
反常！
太反常了！
尤其还是在昨夜“醉仙楼”疑云未散的时刻…
混杂着疑虑、不安、甚至一丝被忽视的、连自己都唾弃的酸涩感翡云铮猛得拉开办公室的门大步流星地朝着对面走去。
手刚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楼下庭院便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轻响。
他动作顿住，猛地转身，几步跨到二楼回廊的栏杆旁，目光如炬地朝楼下射去。
只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庭院中央，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毛呢西装、身姿挺拔的身影踏了出来。
领口的两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段在冷光下泛着玉色的、线条清晰的锁骨。
他似乎微醺，下车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斜斜地倚靠在冰冷的车门上微微仰着头，让线条流畅的天鹅颈拉伸出一个迷人的弧度，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将被夜风吹乱的额前碎发捋向脑后，动作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那张融合了极致阴柔与凌厉英气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抿，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餍足后的笑意。
那份优雅中透出的慵懒与不经意流露的性感，在寂静的庭院里，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罂粟，危险又迷人。
仿佛有所感应，他缓缓转过头，深潭般的目光精准地穿透夜色，捕捉到了二楼栏杆后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怒气的颀长身影。
西目隔空相对。
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浮起一抹慵懒、玩味，带着一丝微醺的散漫，却又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邪性弧线，抬起手，对着那抹僵住的身影，不容抗拒地轻轻勾了勾手指。
翡云铮被这轻佻的，仿佛在无声召唤不听话的宠物动作刺得目眦欲裂，几乎是瞬间猛地一个转身疾风般冲下了楼。
他几步冲到顾晚声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视线像把淬毒的冰刃在那身考究的西装、敞开的领口、以及那张在酒意微醺下更显魅惑的脸狠狠剐过后咬牙切齿。
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讥讽：“顾大处长如此‘盛装’晚归，看来是……”话没说完，一股混杂着醇厚酒香与多种、不同品牌的高级女士香水的气息，霸道地随着眼前人呼出的微醺热气，扑面而来。
那香气馥郁、甜腻，带着舞厅特有的纸醉金迷和暗示，瞬间刺入他的鼻腔——
“你…你他妈的去了香榭丽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种被背叛般的尖锐刺痛。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像个深闺怨妇一样在办公室焦躁不安地等到深夜，揣测着对方昨夜“醉仙楼”的疑云，甚至有丝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担心着对方…是否又去策划什么危险行动……
结果呢？！
结果这个人，竟然穿着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带着一身脂粉香和酒气，刚从那个销金窟、那个满是莺莺燕燕的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回来——
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的、尖锐到刺骨的酸涩感，宛若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顾晚声将他脸上那瞬间变幻的、精彩纷呈的情绪尽收眼底。
从冰冷的讥讽到震惊，再到被那浓烈香水味激起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愤怒，以及那愤怒底下，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酸苦？
这个发现，让他深若寒渊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顾晚声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微微偏头，嘴角浮出一抹恶劣的、带着十足痞气的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对方紧绷的身体上，低沉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和刻意的撩拨：“怎么？”他的气息裹挟着酒香与香水味，拂过翡云铮敏感的耳廓，“长官这是…吃味儿了？”
“吃味儿”三个字一落下，就像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在翡云铮绷紧的神经上——
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酸涩被如此赤裸裸地戳穿，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戏耍的狂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吃你妈！顾晚声！你他妈混蛋！”他近乎是嘶吼出声，猛地抬手挥了过去。
就在他拳头要揍到眼前这张带着戏谑妖冶若神祇的脸瞬间，顾晚声猛地抬手铁钳般精准地攥住了他扬起的手腕。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揽过他的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他半推半抱地塞进了打开的车门后座。
“上车。”顾晚声的声音倏然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与刚才的痞气判若两人，“回青云路。”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狭小的空间里，那浓烈的混合气息更加刺鼻。
翡云铮被强行按在后座，手腕被攥得生疼，愤怒和屈辱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却在那双深不见底、重新覆上寒冰的眼眸注视下，被强行压制。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将头扭向窗外，身体因极致的隐忍而微微颤抖。
车子驶回官邸。
一路无言，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回到官邸主卧，顾晚声没有再像昨夜那样用“家事”压制质问。
他似乎对翡云铮的愤怒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丝餍足后的疲惫。
他只是简单地洗漱，换衣，然后留下一句冰冷的“累了。就早点睡。”径首走向书房。
翡云铮僵立在卧室中央，看着那扇关上的书房门，只觉得浑身冰冷。
愤怒无处发泄，疑虑得不到解答，那该死的酸涩感更是如同痼疾难除…
他像一头被彻底困死的野兽，只能独自在黑暗里舔舐着被反复撕裂的伤口。
书房内。
顾晚声反锁了门。
脸上所有的慵懒、痞气、甚至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潭般的眼眸锋利似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算计。
他走到书桌前，迅速拨通了一个隐秘的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醉意，“‘仓库’的钥匙，在宋禀文手里。他同意以存放商会捐赠物资的名义，启用老张头被封的码头库房。流程必须绝对干净，涓滴不遗。捐赠物资的清单和运输计划，天亮前送到李茂才手上，让他按最高规格准备，做足样子。第一批御寒物资，明天下午必须入库，万金油的人要提前到位，配合税警清点登记，态度要恭顺。”
“是！明白！”电话那头的声音干脆利落。
顾晚声挂断电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宋禀文这条线暂时稳住，但钥匙在他手里，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和限制。
必须在物资转运的关键时刻，想办法制造一个短暂的、税警“监管真空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