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城的天说变就变,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悦来居的后院厢房里,药气弥漫。
秦婉秋亲自端着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喂到红袖唇边。
月余了,红袖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苍白的面颊总算透出了几分血色。
“殿下,我自己来……”
红袖摸索着要去接药碗。
“别动,”秦婉秋轻轻按住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大夫说了,腐骨草的毒阴狠,伤了眼底,务必精细调养,马虎不得。”
她看着纱布,眼底藏着深重的愧疚。
那姓钱的狗官撒出的毒粉极其歹毒,寻常解毒药石效果甚微。
她们被绊在蓼城,寻遍方圆百里的名医,这一耗,就是整整一个月。
“是奴婢无用,连累了殿下行程。”红袖声音哽咽。
“说什么傻话,”秦婉秋把一匙温热的药汁喂进去,语气恢复平静,“安心养着。北境虽急,也不差这几日。”
就在这月余滞留中,蓼城的气氛悄然变化。
先是零零散散,后成群结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涌入城中。
北境烽火己燃,战乱波及之地,无数百姓家园尽毁,仓皇南逃。
寒冬腊月里,缺衣少食,每日都能在街角檐下看到冻僵的尸体。
悦来居外不远,一个简单的粥棚架了起来。
秦婉秋即使忧心红袖,也未停下手中的事。
以“王夫人”的名义,她不仅让掌柜拿出店里储备的陈米施粥,更花重金采买粮食、棉花、粗布。
每日清晨,冒着刺骨的寒气,她裹着厚厚的大氅,亲自在粥棚前监督分发。
“别挤!人人都有!拿稳了碗!”
秦婉秋清亮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蓬头垢面的难民捧着热粥,裹上厚厚的棉袄,冻僵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活气。
她看到人群中有许多妇孺,瑟缩着挤在一起,又花钱请匠人,协助蓼城本地一位名唤周元朗的司马,在城西空旷处搭建了许多粗木稻草棚户。
虽说简陋,好歹能遮风挡雪。
难民们不知秦婉秋是谁,只知这位心善得如同菩萨般的夫人每日必至。
每次看到她隆着腹部、不顾辛劳的身影出现在粥棚或窝棚附近时,人群中总会响起一片低低的、充满感激的呼唤:
“活菩萨来了!”
“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秦婉秋每每只是微微颔首,对身边的护卫轻声吩咐:“再分些炭过去,今日尤其冷。”
这一日,红袖眼上的纱布终于可以拆下。
老大夫仔细检查后,长舒一口气:“姑娘底子好,又用金贵药材温养得当,毒素己清。只是亏了元气,眼神较从前稍弱,万勿再受强光刺激,还需继续用药稳固。”
这消息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客栈外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掌柜恭敬的引导声。
“圣旨到——!蓼城司马周元朗接旨!”
后院厢房内,秦婉秋端坐主位。宣旨太监展开黄卷,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蓼城镇守使钱铎,贪渎不法,残民以逞,更兼亵渎公主,冒犯天威,罪不容诛!着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交大理寺严审!念蓼城司马周元朗,勤勉克公,体恤民艰,于地方灾馑之时力筹赈济,深合朕心。着即擢升为蓼城镇守使,代掌本卫兵符,悉心抚民,固守城防,钦此!”
“臣……臣领旨谢恩!”
跪在地上的周元朗声音都在发颤,巨大的惊喜让他有些眩晕。
接旨起身后,他看到刚刚宣旨的太监正哈着腰跟端坐的秦婉秋低声说着什么,又联想到圣旨内容,加上这月余来面前“王夫人”调度粮食布匹的手笔……
一个惊天动地的猜测瞬间击中了他!
他猛地再次跪下,这次是面向秦婉秋,行了大礼,声音激动而惶恐:“下官周元朗,拜见公主殿下!下官……下官有眼无珠,竟不识殿下真颜,这些日子……”
秦婉秋抬手虚扶:“周司马,哦不,周镇守使请起。本宫此行不过是寻常客商身份,你无需多礼。倒是这月余,你奔走安置流民,费心费力,本宫都看在眼里,希望今后固守本心,做一个好官!也不枉本宫破格向陛下举荐你。”
周元朗再次叩首,激动万分:“臣谢公主天恩!请公主放心,臣一定说到做到。”
他终于明白,那些调配的物资,那些难民口中的“活菩萨”,并非寻常善举,而是眼前这位公主以非凡的心胸和手腕在寒冬里替蓼城百姓撑起的一片天。
数日后,得知秦婉秋一行人准备启程继续北上,周元朗立刻赶制了一样东西。
待出发那日,天色阴沉,寒风呜咽。
蓼城西门外,早己聚集了无数百姓。
不仅有当初的难民,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城中居民。
秦婉秋的马车刚驶出城门,便停了下来。
只见新任镇守使周元朗,领着几位耆老乡绅,肃立在道旁。
众人之中,一中年男子高高举着一把巨大的伞。
伞骨宽大,用上好的竹子精心扎制,覆盖着崭新的、寓意吉祥的红色绸布。
无数条五颜六色的绸带从伞沿垂下,每一根绸带上,都密密麻麻地签满了名字,或按着鲜红的手印。
这是…万民伞!
周元朗深深一揖,朗声道:“殿下慈悲!您滞留月余,救我蓼城万千流民于饥寒冻馁之中,恩同再造!我等草民无以为报,唯有献上万民伞一把!祈愿殿下安康顺遂,福泽绵长!此伞之上,凝聚全城百姓感念之心!请殿下收下!”
“请殿下收下!”
黑压压的人群同时跪伏下去,呼喊声汇聚成一股暖流,试图驱散冬日的严寒。
寒风卷着几片冰冷的晶体落在秦婉秋伸出的手背上。
她抬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轻盈,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红袖眼睛刚好,裹在厚厚的披风里,看到秦婉秋手背上的雪花,再抬头望天,担忧道:“殿下,北边怕是己经……”
秦婉秋握住那片冰冷的雪花,仿佛触摸到了千里之外那片战场的寒气。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伞上那无数寄托着祈求与感激的名字,朗声道:
“诸位心意,本宫心领。万民伞,本宫收下了!此伞,替蓼城父老乡亲收下。来日若有需要,它亦是蓼城百姓守护家园的见证!”
她示意侍卫接下沉甸甸的万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