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暮春总带着些缠绵的雨意,承香殿庭院里的绿梅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上凝着水珠,却被连绵阴雨压得抬不起头。我抱着一摞新抄的《臣轨》副本穿过回廊,见婉儿的贴身宫女小桃正踮脚往树上挂纸钱,雪白的素绢在绿梅枝头飘成一片凄迷。
“今日是废太子李贤的忌日。”小桃见我驻足,低声道,“昭容一早就去了感业寺,说是为天后祈福,实则……”
我心头一紧。李贤,那个写下“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的悲情太子,曾是婉儿在宫廷中最早的赏识者。传闻他被废后,婉儿曾冒死进谏,额头被武则天用金错刀划伤,至今留有淡疤。
申时雨歇,婉儿从感业寺回来,斗篷上还沾着春泥。她屏退左右,从袖中摸出一枚干枯的梅花,花瓣早己褪成深褐:“这是当年李贤太子送我的,说我像雪里的梅花,看着柔弱,实则坚韧。”她对着铜镜解开发髻,乌黑的发丝间,一枚红宝石簪子挑开额前碎发,露出一道浅褐色的疤痕。
“昭容又在想他了?”我接过她递来的金错刀——那是当年武则天划伤她的器物,如今被她磨去了刀刃,只作纪念。
婉儿没说话,只是从妆奁里取出一盒螺子黛,对着疤痕描了朵五瓣梅花。黛色在白皙的肌肤上晕开,恰好遮住那道旧伤:“他说我的字有簪花小楷的风骨,可惜……”她声音渐低,“后来他被流放巴州,临行前托人给我带了支玉簪,刻着‘知音’二字。”
我想起史书中记载李贤被逼自尽的惨状,喉头哽咽。婉儿忽然放下螺子黛,抓起一把木梳,对着铜镜将长发在头顶挽成一朵含苞的红梅,余下发丝如瀑垂落:“你看,这叫‘上官髻’,我照着他送我的梅花样式梳的。”
烛光下,她鬓边的红宝石簪子与眉间梅花相映,美得让人心碎。这便是后来风靡长安的梅花妆与上官髻的雏形,世人只知其风雅,却不知这背后藏着一位女子对知己的永恒悼念。
“李贤太子若泉下有知,定会为昭容的才华欣慰。”我轻声道。
婉儿忽然转身,眼中泪光闪烁:“欣慰?他当年若不是因我进谏而触怒天后,何至于……”她猛地按住小腹,脸色发白,“知心,你说这孩子……若真是李贤的……”
我大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李贤死于永徽六年,距今己逾十载,这显然不可能。但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她是借题发挥,宣泄心中积郁。
“昭容切勿胡思乱想。”我取出从现代带来的维生素片,“先吃了这个,对胎儿好。”
婉儿顺从地吞下药片,忽然抓住我的手:“你还记得吗?当年在掖庭局,你说外面的世界有会说话的鸟儿。现在我才明白,鸟儿关在金笼子里,连叫声都是颤的。”她指着窗外,“武三思今日又逼我为他起草《劝进表》,想让天后立他为皇太侄。”
我想起史馆中关于武三思谋夺储位的记载,握紧了拳头。婉儿却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跟他说,要我动笔可以,得先让全城女子都梳上官髻、画梅花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你看,这宫廷里的风雅,从来都是用血和泪换来的。”
夜深人静时,婉儿从枕下摸出半片玉佩——那是李贤送她的“知音”玉簪摔碎后,她拼死保存的碎片。玉佩碎片与我脖子上挂的穿越玉佩轻轻相碰,竟发出清越的共鸣。
“你听,”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它们在说话。”
我屏住呼吸,只听见玉佩碰撞的轻响,像极了当年掖庭局老槐树下,我们偷偷交换心事时的低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梅花妆遮住的不只是疤痕,更是她对故人的思念;上官髻挽起的不只是青丝,更是她在乱世中的坚守。
“昭容,”我握紧她的手,“等这孩子出生,我们就离开长安,去江南看真正的梅花。”
婉儿摇摇头,将玉佩碎片塞进我掌心:“太晚了。武三思己经在江南布下眼线,他说要让这孩子做未来的‘梁王世子’。”她抚摸着腹部,眼神温柔又决绝,“但我会护着他,就像当年护着李贤的诗稿一样。”
窗外的绿梅在夜风中摇曳,落英缤纷。我看着婉儿眉间的梅花妆,忽然想起李贤的《黄台瓜辞》,如今这宫廷的瓜藤上,又要结出怎样的果实?而我和婉儿,能否在这风雨飘摇中,护住这颗无辜的种子?
玉佩碎片在掌心发烫,仿佛在警示着什么。我知道,婉儿用梅花妆和上官髻在宫廷中筑起了一道风雅的壁垒,但这壁垒能否抵挡得住武三思的野心,能否守护住我们岌岌可危的未来?夜色渐深,唯有玉佩的共鸣声在寂静中回荡,像一首跨越生死的挽歌,也像一曲孕育希望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