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惨白的光线从头顶的LED灯管倾泻而下，在地面投下毫无生气的矩形光斑，也将李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映照得如同石膏雕塑。
只见李磊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脊背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他眼皮低垂，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仿佛那里刻着世间唯一的经文。
无论坐在对面的金国超和陈简抛出怎样确凿的证据，比如银行流水上触目惊心的九位数转账记录、关键证人清晰指认的录音录像、甚至是每一次权钱交易的加密账本电子档，李磊那张脸上都纹丝不动，连一丝肌肉的抽搐都吝于给予。
“李磊！”
金国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沙哑，他的手掌重重的拍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看着这些！银行户头！九亿三千六百八十二万！钱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李磊闻言，眼皮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枯叶边缘，但也仅止于此，他的目光依旧焦着在自己的手背上，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什么奇异的花。
李磊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吸音的海绵墙，将所有凌厉的质问无声地吞噬、消解。
陈简坐在金国超旁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沿，他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探针，锐利而冰冷地刺向李磊那张磐石般的面孔。
然而金国超那一声拍桌的怒吼，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己久的锁孔。
“咔哒。”
不是审讯室的声音，是意识深处某种断裂的脆响。
眼前李磊那张顽固、死寂的脸瞬间褪色、模糊、扭曲……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依旧是惨白刺眼的灯光，依旧是冰冷的金属桌椅，依旧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只是那时的李磊，穿着灰蓝色的囚服，手腕上铐着沉重的镣铐。
同样如山铁证堆在桌上，同样致命的沉默笼罩着他，无论预审员如何咆哮、法官如何诘问，甚至当最终死刑判决书宣读时那冰冷的铅字砸落。
“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故意杀人……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死刑，立即执行！”
那张脸，依旧如同戴着一副剥不下来的石面具，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首到行刑前最后一刻，在刑场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前额时，李磊这才抬起目光，短暂地、极其隐晦地投向了一个方向——不是天空，不是远方，而是……
仿佛穿透了高墙电网，投向某个不可言说的所在，那目光里，有认命，更有一种奇异的、无法撼动的“守口如瓶”。
陈简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紧，那前世目睹行刑的硝烟味，混杂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仿佛瞬间穿透时空，再次灌满了他的鼻腔，呛得他喉头发紧。
九个亿！
九个亿的国家财富被蛀空！
还有那几条被碾碎的人命！
就随着那一声终结的枪响，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追问、所有指向幕后那只无形黑手的可能，都被粗暴地斩断，彻底掩埋进了黄土之下，再无下文。
那份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陈简淹没，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刺痛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沼里拽出来。
“陈简？”
金国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声音在耳边响起，把他从濒临溺毙的窒息感中猛地拉了回来。
陈简猛地眨了下眼，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风暴，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金属锈味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对着金国超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金国超眉头紧锁，额头上深刻的纹路如同刀刻，他烦躁地薅了薅自己硬茬似的短发，眼神锐利如鹰隼，重新钉回李磊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好，好！你不说！行！”
“账本里那笔两千万的‘咨询费’，打给那个空壳的‘明达咨询！谁收的？说！那个中间人是谁？你替他保谁？！”
李磊的下颌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依旧沉默。
金国超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像一头被围困的猛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也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李磊！你以为你扛着，背后的人就能保你？做梦！九亿！还有人命！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说！”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空气墙，挤压着整个审讯室，然而，李磊那副油盐不进、死水微澜的姿态，像一层厚厚的绝缘体，隔绝着一切外界的冲击。
金国超的暴怒、陈简的冰冷审视、铁证如山的事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陈简强迫自己从李磊那张令人绝望的脸上移开视线，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疲惫的茫然，扫过这间他再熟悉不过的审讯室。
冰冷的白墙、刺眼的灯光、墙角无声闪烁的监控摄像头红光、墙上贴着的那张早己褪色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一切都和前世的那个审讯室别无二致，一种宿命般的冰冷感沿着脊椎蔓延。
陈简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墙角那张不起眼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几张打印的A4纸，内容是几则无关紧要的局内通知。
在这堆纸的旁边，用几颗小小的磁钉固定着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显然是某次视察活动留下的官方宣传照。
画面中簇拥着几位穿着深色夹克、面带标准微笑的省领导，他们站在某个新建成的项目工地前，背景是巨大的工程机械和飘扬的彩旗。照片下方印着一行小字：“省领导视察我市重点工程”。
这本该是毫无意义的环境背景板。
陈简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上面聚焦，只是惯性掠过。
然而，就在视线即将彻底滑开的刹那——
照片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猛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