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六点，苏砚棠的闹钟刚响，周承砚的姜茶己经搁在她床头。
“昨晚睡不踏实？”他站在窗边，晨光穿过他发梢，在米色毛衣上染出暖边，“你翻了七次身。”
苏砚棠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分明是他守了半宿。
她指尖触到杯壁的余温，突然想起外公说过，真正的暖不是烫得人缩手，而是能焐透凉了的骨缝。
“今天比赛。”她把杯子捧在掌心，声音还有点哑，“我得去工作室。”
周承砚没接话，只是把她乱丢在椅背上的工服捡起来，用蒸汽熨斗慢慢熨平肩线：“我送你。”
工作室的门刚推开，苏砚棠的脚步就顿住了。
窗台上的绿萝蔫了半盆——她走时明明浇透了水。
工作台的蓝布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的工具箱。
那是外公亲手做的老榆木箱子，铜锁扣上还挂着她用红线编的平安结，此刻却歪歪扭扭挂在锁眼上，像是被人硬扯过。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箱盖内侧的暗纹——那是外公刻的“慎”字，此刻木纹里卡着半片碎木屑，明显是被硬物撬过。
“棠棠？”周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砚棠没回头，只是掀开箱盖。
檀木衬底上，她常用的紫毫笔东倒西歪，刻刀槽空了三个位置——那是她特意从徽州老匠人那里求来的，每把刀的弧度都对应不同木料。
最里面的牛皮纸包被撕开，外公传给她的旧拓片散了半箱，其中一张《捣练图》局部被指甲划出了道白痕。
“有人进来过。”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着什么，“昨晚。”
周承砚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印——42码的胶底鞋，前掌压痕深，像是长期搬运重物的人。
“李明手下的马仔。”他摸出手机，指节捏得发白，“码头搬运工常穿这种鞋。”
苏砚棠的手指悬在空了的刻刀槽上方，突然想起三天前张警官的话：“他们盯上了你外公的皮影。”可现在遭殃的是比赛工具——这场针对她的局，远比她想的更急。
“承砚。”她按住他要拨号的手，“比赛下午两点开始，我需要工具。”
周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转身时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散在箱底的拓片哗啦作响。
苏砚棠看见他耳尖泛红——那是他强压情绪的标志。
“等我二十分钟。”他掏出车钥匙，“老顾那里有套备用刻刀，是我去年替他策展时他硬塞的。”
苏砚棠望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忽然蹲下身，把散了的拓片一张张捡回纸包。
指尖触到那张被划坏的《捣练图》，她轻轻抚过白痕——外公说过，古物的伤也是故事，要带着敬意修补。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周承砚发来的消息：“工具在后备箱，我让小陈送过来。”
下午一点，苏砚棠提着新工具箱走进比赛场馆时，额角还沁着薄汗。
场馆穹顶的水晶灯把光碎在她工服上，像落了片星子。
“苏小姐。”赵老师从评委席走过来，银边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听说你工具出了问题？”
苏砚棠把箱子放在工作台，动作稳得像是在捧易碎的瓷：“己经解决了，谢谢老师关心。”
赵老师欲言又止，视线越过她肩头。
苏砚棠顺着看过去——张晓正站在场馆角落，栗色卷发被发胶固定成利落的大波浪，手里端着咖啡杯，却一口没喝。
她对面站着两位评委，其中一位是昨天在后台和张晓碰过肩的女评委，此刻正笑着拍张晓的手背。
“他们在说什么？”苏砚棠听见自己问。
赵老师推了推眼镜：“小张说她准备了件‘特别有诚意’的作品，怕评委看不懂。”他顿了顿，声音放轻，“小苏，你记着，真正的诚意不用嘴说。”
苏砚棠低头打开工具箱。
新刻刀的刀刃闪着冷光，她伸手摸了摸最趁手的那把——刀柄缠着一圈细红线，是周承砚的手艺，针脚歪得和昨晚他西装上的补丁如出一辙。
比赛开始的铃声响起时，苏砚棠的指尖正抚过面前的黄杨木。
这是她选的木料，纹路像流动的河，正适合雕她构思的“松间煮茶”场景。
刻刀落下的瞬间，世界突然静了。
她能听见木料纤维被划开的轻响，能看见木屑打着旋儿落在围裙上，能感觉到后颈有视线——是周承砚，他坐在第三排，西装搭在椅背上，正用手机悄悄拍她。
“苏砚棠的手法很稳。”
“这刻刀走的是徽派细雕？”
评委席的议论声像春水流过她耳边。
苏砚棠的刻刀在木面上游走，松枝的脉络渐次清晰，茶炉上的烟纹细得能数清根数——这是她和外公在老房子里，看了三百次的场景。
“啊！”
一声尖叫刺破场馆的安静。
苏砚棠的手微顿，抬头望去——张晓的工作台前围了一圈人。
她的作品倒在地上，那是尊仿唐仕女陶俑，此刻腿上裂了道狰狞的缝，陶片碎了满地。
“怎么回事？”
“刚才还好好的！”
“肯定是有人碰了支架！”
嘈杂声里，张晓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准备了三个月......这是要送博物馆的......”她抬头时，眼尾的泪妆晕开，正好对上苏砚棠的视线。
苏砚棠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今早工具箱里被划坏的拓片——那道白痕，和陶俑腿上的裂缝，形状像极了。
场馆的空调风突然转了向，吹得她后颈发凉。
苏砚棠低头看向自己的作品，松枝的最后一片叶子还没刻完。
她深吸一口气，刻刀重新落在木面上，这次下刀更稳了些。
周承砚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他摸出手机，给张警官发了条消息：“查张晓最近接触的人，特别是能搞到陶俑修补胶的。”
场馆外的走廊里，穿42码胶底鞋的男人缩在消防通道，指尖的烟头明灭。
他望着手机里刚收到的照片——苏砚棠低头刻木的样子，嘴角扯出个笑：“周老板说的对，这姑娘倔得很。”
比赛场馆内，苏砚棠的刻刀轻轻挑起最后一缕松针。
她听见评委席传来抽气声，抬头时正看见赵老师冲她点头。
而张晓还在人群里抹眼泪，陶俑的碎片在地上闪着冷光，像撒了把碎月亮。
苏砚棠的手指抚过作品边缘，那里有她悄悄刻的小细节——松树下，两个小人影，一个举着茶盏，一个握着刻刀。
她忽然想起昨晚说的“月亮旁边的星星”，此刻觉得，或许更重要的是，星星和月亮都在认真发光。
场馆的广播开始倒数最后十分钟。
苏砚棠低头，刻刀在木面上落下最后一刀。
这次，她的手没有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