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的夏天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把整座城市焖得湿热粘稠。
刑警支队的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发出疲惫的嗡鸣,却吹不散空气中那股由尼古丁、廉价速溶咖啡和积压案卷混合而成的焦躁气味。
葛硕,Z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正站在这口铁锅的中心。
Z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烟味、速溶咖啡的酸腐味和卷宗纸张的霉味,混合成一种名为“加班”的独特气息,弥漫在葛硕的办公室里。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吱呀作响。
墙上那块巨大的软木板,是他混乱大脑的外接硬盘。
上面用红蓝黑三色图钉,钉满了照片、报告摘要和手绘的关系图。
这块板子,本该是理性与逻辑的圣殿,如今却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派画作。
ZC市近一年,三起大案。
“小贩灭门案”。凶手黄德明,一个卑微的鸡贩,因百元讹诈而怒杀仇家西口,手段残忍。结案报告上写着:凶手在农贸市场摊位内,因操作不当引发火灾,意外烧死。葛硕用黑色记号笔在“意外”两个字下面,重重画了一道横线。报告里法医的补充说明刺眼得很:死者手腕有新鲜性骨折。巧合?
“雨衣人处决法官案”。受害人,中院法官阮校蕊,被绑架后首播处刑,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凶手自称“雨衣人”。葛硕的视线落在阮校蕊的照片上,再缓缓移到旁边一张不相关的剪报——市委罗书记在北帝诞辰上发表严打讲话。民间疯传,这是罗书记新官上任,用雷霆手段“杀鸡儆猴”。葛硕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更离谱的是,小贩黄德明在死前,也曾作为“热心市民”举报,说在灭门案现场看到了“雨衣人”。
一团乱麻。
难道是罗书记为了立威,从AL市调过来,先顺手杀了那一家,再嫁祸给小贩,然后又看不惯阮校蕊,把她给“献礼”了?
葛硕觉得自己要是敢把这个猜测写进报告里,政治前途和职业生涯会瞬间变成一个笑话。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像一个巡视自己惨淡领地的国王。
最左边,是“城西小贩灭门案”。一个叫黄德明的鸡贩,残忍地将一家西口剁成了肉块。
案子破得很快。
可紧接着,剧情就走向了荒诞。
黄德明“热心”地向警方举报,说真凶是一个穿着雨衣的神秘人。
然后,还没等警方深入调查这个“雨衣人”,黄德明就在自己市场的摊位上被一场“意外”火灾烧成了焦炭。
法医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意外失火。结案。
葛硕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干涩的眼角。
一个凶手,在犯下灭门惨案后,不选择逃亡,反而选择举报一个虚构的凶手,然后“意外”地把自己烧死?
这故事讲给警校刚毕业的新生,都会被当成笑话。
可它就这么发生了,所有程序、所有证据链都完美闭环,干净得像被人用漂白水洗过。
目光移到白板中央,那里用红色马克笔加粗的字体写着“‘雨衣人’处决法官案”。
ZC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员阮校蕊,在北帝诞辰日当天,被绑架、审判、并在一场病毒式扩散的首播中,被工兵铲执行了“死刑”。
全城狂欢。
市民们“心照不宣”地将这场血腥的私刑,视为新调来的市委罗书记“为民除害”的雷霆手段。
是一份献给ZC市人民的“大礼”。
葛硕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最大的嫌疑人是市委书记?他敢去查吗?
他要是敢在专案组的会议上提一嘴罗书记的名字,第二天他这身警服就得被扒下来。
更操蛋的是,那个死了的鸡贩黄德明,也举报过“雨衣人”。
葛硕的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一副滑稽的画面:罗书记,一个省管干部,为了迅速在ZC市树立威信,先是亲自动手杀了一家人,然后觉得不过瘾,又绑架并处决了一名腐败法官,顺便还搞了个全城首播?
这他妈的是警匪片还是玄幻剧?
葛硕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台搅拌机。他宁愿相信凶手是外星人,都比相信这个靠谱。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右侧的“张铨霸重大事件案”上。
地产大亨张铨霸,死在自己那个号称固若金汤的“空中堡垒”里。
死因:顶级消防系统“故障”,七氟丙烷气体耗尽了密室里的氧气。
完美的意外。又一个完美的意外。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站在楼下,对着尸体露出发自内心微笑的律师,萧然。
以及他身旁那个同样在笑的、受害者家属。
葛硕至今还记得在青云山北帝观与萧然对峙的场景。
那个笑容,就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葛硕的神经。
他知道那里有问题。
可他妈的,线索本身就和“罗书记是凶手”一样荒谬。
一个律师,因为帮当事人打赢了官司而高兴,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能把“笑”作为证据写进报告里吗?
“葛队。”一个年轻的刑警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邀功的表情,“HS市那边传来消息,他们那两件大案,山庄屠杀案和驴友特大杀人案,都告破了!听说过程特别精彩,跟教科书里写的一样。”
葛硕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下属,眼神像要吃人。
教科书?
他当然知道HS市的案子。
AL市冯正阳犯罪团伙在云顶山庄的火并,唯一的幸存者精神失常,现场惨烈但逻辑清晰。
那才是大案要案该有的样子。
有动机,有线索,有逻辑,有博弈。
不管过程多曲折,最终都能被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可他ZC市这都叫什么东西?
凶手举报凶手然后自杀?
市委书记搞首播杀人?
律师用笑容庆祝胜利?
这根本不是案子,这是一堆写砸了的剧本,是三流网络小说家喝醉了之后敲出来的胡言乱语。
“教科书?”葛硕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觉得我们这儿的是什么?童话故事吗?”
年轻刑警被他吓得一哆嗦,呐呐地不敢说话。
“滚出去!”葛硕低吼一声。
房门被迅速关上,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葛硕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抓起桌上的烟盒,抖了半天,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他烦躁地将空烟盒捏成一团,狠狠砸进垃圾桶。
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通向一堵写着“合理”与“合法”的墙。
黄德明死于意外,这是法医鉴定的“合理”。
罗书记不可能杀人,这是政治上的“合理”。
律师的笑,是人之常情的“合理”。
所有的线索都被一层看似天衣无缝的“合理”外壳包裹着,内里却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他,一个干了二十年刑警的老警察,自认火眼金睛,能从最细微的痕迹中找出破绽。
他重新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目光在那团乱麻般的线条上逡巡。
黄德明……雨衣人……阮校蕊……罗书记……张铨霸……萧然……
这些名字和符号,像一个个黑色的漩涡,要把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想在这些名字之间画出一条新的、正确的逻辑线。
笔尖悬在半空,颤抖着,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能画什么?把黄德明和阮校蕊的“雨衣人”线索,都指向萧然?证据呢?动机呢?就凭一个微笑?
还是把所有矛头都指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罗书记?
那他就是在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全家人的未来做赌注。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用法律、权力和人性缠绕起来,根本无法解开的死结。
“妈的……”
葛硕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马克笔重重地砸在桌上。
笔帽弹开,在白板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像一声无力的枪响。
ZC市没有凶手。
只有笑话。
而他,刑警支队长葛硕,就是这出年度荒诞大戏里,那个最可笑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