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组织让我去“76号”?那不是杀人魔窟吗!
上海的梅雨季总是来得黏腻又霸道,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梧桐叶被淋得发亮,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煤炉烟火和法国香水的怪味。我叫林小满,今年二十三岁,在法租界一家日本人开的洋行里打过杂,会修个钢笔,能打算盘,最大的本事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然,这本事在今天之前,顶多就是让我在洋行里多混俩月工钱,或者在弄堂口买油条时多蹭半两油。
可现在,我攥着一把快散架的油布伞,站在“王记裁缝铺”的后门,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我狂跳不止的心脏上。伞骨“咔嚓”一声,被我捏断了一根,木屑扎进指缝,疼得我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门“吱呀”开了条缝,老周探出头,他是弄堂里的老裁缝,平时见了我总是眯着眼睛笑,说我这小子“天庭,就是有点傻气”。但此刻他脸上没笑,眼角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进来。”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裁缝铺后间比前堂暗得多,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滋滋作响,飘着黑烟。屋里除了老周,没别人。墙上挂着几件改到一半的西装,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沉旧的光,角落里堆着碎布头,却掩不住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油墨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周叔,”我把断了骨的伞靠在墙角,搓了搓手,手心全是汗,“您找我……啥事啊?我这月的房租还没凑齐呢,您要是催租,我……”
老周没接话,他走到桌边,从一堆布料底下摸出一本破书,封面都掉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是本《三国演义》。他把书推到我面前,又摸出一张油印的纸,压在书上。
“看清楚了。”老周的手指点在那油印纸上,“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庶务科,招聘科员。”
我低头一看,那纸上印着“汪伪国民政府特工总部招聘启事”,底下列着几条要求:“略通文墨,手脚勤快,身家清白”,待遇写着“月薪法币三十元,包食宿”。最要命的是照片栏,贴着一张一寸免冠照——正是去年我在城隍庙门口拍的,摄影师让我笑一个,我咧着嘴,露出半颗蛀牙,笑得像个十足的傻子。
“周叔,”我脑子“嗡”一下,像被人拿榔头敲了,“您没搞错吧?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那地方……”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发干,“那不是……杀人魔窟吗?报纸上都说了,进去的人,没几个能竖着出来的!”
这话一点不夸张。上海人谁不知道“七十六号”?汪精卫投靠日本人后搞的特务窝点,里面关的、杀的都是抗日的好汉,还有不听话的老百姓。弄堂里的老人说,路过极司菲尔路,大白天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鬼哭狼嚎,晚上更是连狗都不敢叫。我这种连鸡都没杀过的人,让我去那儿上班?开什么国际玩笑!
老周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没了平时的和蔼,全是我看不懂的深沉。他拿起那本《三国演义》,翻开,第36页,用铅笔淡淡的圈了“空城计”三个字。“密码本,”他说,声音压得更低,“回头自己琢磨。诸葛亮能唱空城计,你就能去七十六号。”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差点以为老周犯了癔症,“周叔,您看看我,我像能唱空城计的诸葛亮吗?我顶多就是个……就是个给诸葛亮拎鞋的小童,还得是笨手笨脚那个!修钢笔?打算盘?这俩技能是能防子弹还是能拆炸弹?您看我这胳膊腿,像能在杀人魔窟里蹦跶的主吗?”
我越说越急,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那招聘启事上,把“特工总部”西个字晕开了一小片。“这破书当密码本?万一我看到‘诸葛亮借东风’,是不是得去屋顶喝西北风传情报?还有这照片,谁给我弄上去的?我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到了七十六号,不得被人当成真傻子,第一天就给扔出去喂狗?”
老周还是没打断我,等我喘口气的功夫,他才慢慢说:“就要你这种扔进人堆找不着的。看着老实,脑子不笨,还懂点日语——在日商洋行待过,这是你的长处。庶务科,管杂事,不起眼,正好方便你做事。”
“方便我做啥事儿?”我追问,“周叔,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是不是组织上让我去的?”
老周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组织,这个词在我心里分量很重。我爹早年就跟组织有联系,后来怎么没的,家里人一首没说,但我猜跟日本人有关。老周是我爹的朋友,也是组织上的人,这我知道。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跟“组织任务”扯上关系,还是这么要命的任务。
“我……我不行啊周叔,”我苦着脸,“我就是个小老百姓,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让我去七十六号,那不是羊入虎口吗?我怕我还没见到庶务科科长,就先被当成奸细给毙了。”
“怕就对了,”老周把《三国演义》合上,推到我面前,“不怕才不正常。但小满,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没的了?忘了日本人在上海怎么作威作福了?七十六号是魔窟,但也得有人进去,把里面的消息传出来。你不是想报仇吗?不是想让日本人滚出中国吗?”
他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爹的事,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可报仇?我一首以为,报仇就是多买点救国公债,或者偷偷在日本人的汽车轮胎上扎个眼,哪想到是让我跳进狼窝啊!
“可我没干过这个啊,”我还在挣扎,“我连怎么开枪都不知道,怎么当卧底?”
“没人让你开枪,”老周指了指那本《三国演义》,“让你去,是让你用脑子,不是用枪。庶务科,管仓库,管采购,管茶水,眼里要有活儿,耳朵要灵,嘴巴要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在心里,用这个密码本记下来,然后想办法传给我。”
他顿了顿,又说:“你的代号,‘算盘’。意思是让你精打细算,算准了时机,也算准了自己的小命。记住,在七十六号,活下去是第一要务,任务其次。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算盘……”我念叨着这个代号,心里又是一阵发苦,“周叔,您就没别的人选了吗?比如弄堂口的王二哥,他比我机灵,还会耍两下拳脚……”
“王二哥前天己经去苏北了,”老周打断我,“组织上考虑过,你最合适。”
我看着老周严肃的脸,知道这事怕是没回旋余地了。组织上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就算再怕,也不能说不去。我爹当年常说,做人得有骨气,不能当亡国奴。现在轮到我了,就算是刀山火海,怕是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那……什么时候去?”我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
“明天,”老周说,“招聘启事上写了,明日上午九点,带个人物品,到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报到。记住,进去之后,少说话,多做事,见人就笑,装得越老实越好。梁仲春那个人,贪财好色,你顺着他点;汪曼春,心狠手辣,离她远点,惹不起。”
梁仲春,汪曼春……这两个名字我也听说过,七十六号的大特务,杀人不眨眼的主。老周居然让我去面对他们,我感觉自己的腿又开始抖了。
“周叔,”我最后问了一句,“我要是……要是真的撑不住了,怎么办?”
老周看着我,眼神里难得露出一丝温和:“撑不住了,就想想你爹,想想上海的老百姓。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把那本《三国演义》和招聘启事塞到我手里,“快走吧,雨小了,别让人看见你在我这儿待太久。”
我揣着那本破书和一张催命符似的招聘启事,走出裁缝铺后门。雨果然小了些,只是天还是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的灰布压在头顶。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
我把书和纸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用长衫裹紧。怀里的东西不重,却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去七十六号当卧底?我都傻眼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弄堂里的人怕是得把我当成疯子,或者……当成汉奸。
可我不是汉奸。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生疼。我只是个被组织选中的、有点小聪明又有点傻气的小老百姓,现在要去一个叫“七十六号”的杀人魔窟里,扮演一个“庶务科科员”,用一本《三国演义》当密码本,给组织传递情报。
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像说书先生编的段子,可它偏偏就落在了我林小满头上。
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雨水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修钢笔,打算盘,”我低声念叨着,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林小满啊林小满,你这俩破技能,这次要是能保住你的小命,我以后天天给你烧香!”
说完,我裹紧了长衫,把脑袋埋得更低,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消失在湿漉漉的弄堂深处。身后,王记裁缝铺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我命运的谈话,只是一场潮湿的梦。
可怀里那本《三国演义》硌着我的胸口,提醒着我,这不是梦。明天,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我林小满,真的要去了。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又在心里哀嚎了一声:老天爷啊,你可一定要保佑我,让我这个“算盘”,在那魔窟里,能多算几天命啊!傻眼了,彻底傻眼了,我这是被组织卖了,还得自己乖乖去数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