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钢化玻璃上淬成银灰青,残雪顺着实验楼棱线簌簌剥落。
棱形氙灯在雪地切割出几何光斑,常昊对着电子显微镜调整载物台,白炽灯管在他睫毛下投出锯齿状阴影。
离心机金属外壳旁,那支钢笔在冷凝水雾中浮出轮廓,SY-61的编码泛着液态金属的幽芒。
SY-61的钢笔安静地躺在振动试验仪旁,笔帽反光里映出常昊讥诮的嘴角。
"常同学还在冻融循环实验?"温润的声音卷着风雪从门缝渗入。
他抱着一摞俄文文献站在风口,驼色高领毛衣沾着松针碎屑,像是刚从雪城大学后山那排实验性抗冻混凝土立柱间走来。
常昊顿住。
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上学期申请助学金贷款时,银行员那句"常先生",像把生锈不失锋利的解剖刀划开结痂的伤疤。
他转身时却换上恰到好处的惊喜:"教授怎么知道我在测试低温接触应力?"
镜片有一层白雾,这让常昊想起那个总是在家长会打瞌睡的男人。
八岁那年他拆开母亲的情书,信纸上也是这般模糊的钢笔字洇痕——所谓温文尔雅,不过是懦弱者的遮羞布。
"雪城大桥的螺栓节点.….."宫煦将抱着的文献搁在无尘台上,指尖掠过常昊手背。
这个触碰让他想起上周解剖的试验用兔,那些逐渐冷却的柔软腹腔,"在零下二十度会呈现脆性断裂特征。"
话音刚落,常昊随即抓住他的手腕拉向显微镜目镜。
宫煦踉跄一番,温热的鼻息喷在对方锁骨处的纽扣上,钛合金材质冻得像冰。
"您感受过金属的痛觉吗?"常昊低笑,声音带着电子显微镜的电流声,"就像此刻。"他让男人抚过载物台上的Q345钢材试样。
"它在经历两万次冻融循环后,表面应力己经超过屈服极限。"
宫煦看向显微镜。
试样表面的微裂纹像极了青年眼里的红血丝,那些在实验室熬通宵的证据。
他想抽回手,却被年轻人用冰凉的食指勾住小指。
"沃尔泰拉积分可以解这个非线性问题。"宫煦说着后退两步,后腰碰上低温试验箱。
冷气从密封条缝隙渗出,在他西裤面料上凝出霜花。
"但需要准确的边界条件。"
常昊勾唇笑起来,尖虎牙抵着下唇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他晃了晃泡着冰块的烧杯,立方体碰撞声清脆如骨节错位。
"就像您总把热咖啡放在冷金属台面?"冰块折射的棱光割裂他的面容,"温差导致的膨胀系数差异.…..多有趣的结构损伤。"
实验室警报器骤然嘶鸣,打断宫煦即将出口的话语。
白色的实验服擦过他臂弯冲向材料试验机,背影单薄得像张被风扯碎的坐标纸。
宫煦没看见年轻人背过身时,眼底浮现的一抹阴鸷。
那台被篡改过温控程序的设备,此刻正完美复现三年前导致他母亲失业的钢厂事故。
"轴向载荷异常!"常昊的声音带着金属断裂的脆响。
宫煦跑过去。
看见液压杆在年轻人头顶摇晃,如同童年那只总悬在阁楼的老旧吊灯。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将常昊推向防爆玻璃窗的瞬间,听见自己左肩撞上操作台的闷响。
常昊脸颊埋在男人肩头,鼻腔充满苦橙混着石墨的味道。
多么讽刺!
这个拥抱和父亲最后一次抱他时一样温暖。
而那天正是法院拍卖他们房子的日子。
他闭眼藏住冷笑,放任自己颤抖如受惊的实验动物。
"宫老师,您受伤了。"
男人闻言低头,这才发现掌心的玻璃碴正与凝血酶较劲,疼痛迟滞地漫过神经突触。
常昊打开急救包的动作让他想起前妻缝合玩偶时的温柔,纱布缠绕的力度却暴露了年轻人压抑的焦燥。
那截在他腕间收紧的绷带,像极了断裂的碳纤维复合材料。
"下周的国际桥梁会议..…."常昊冷不丁抬眼,疲惫的虹膜在应急灯下流转琥珀光,"您能看看我的汇报PPT吗?"
他说着指尖掠过那张会议邀请函,暗红血渍在烫金标题上洇出花体"雪城"字样。
窗外积雪压断梧桐枝的声响,与材料试验机停转的余震共鸣。
宫煦答应时,一片雪花正巧落在常昊脖颈,转瞬融化成锁骨折痕处的湿痕。
他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常昊风衣口袋里隐着两支录音笔。
一支录下了设备故障的全过程。
另一支正在上传他刚才提到的核心算法。
凌晨三点,宫煦被窗外的声响惊醒。
青年留下的咖啡早己冷却,杯底沉淀着未化的方糖。
他着杯沿豁口,忽然发现试验仪上的SY-61钢笔的笔帽不见了。
月光穿过抗冻玻璃幕墙,在实验报告某处钢材参数上投下诡异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