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关羽随那王老先生离了市集,安顿好随从马匹,自与王老先生往他居处行去。穿过几条窄巷,到了一处破败院落,推门进去,只见屋舍低矮,墙垣颓圮,虽打扫得干净,却也难掩家徒西壁之窘迫。
王老先生赧然道:“寒舍简陋,让好汉见笑了。老朽自号‘半瓢居士’,原是东京人士,只因家道中落,又看不惯那朝中奸佞当道,便携几卷残书,流落江湖,在此设馆授徒,勉强度日。不想今日又遭此劫,若非好汉,老朽这条残命,怕是……”
关羽见状,心中亦有感触,拱手道:“老先生休要如此说。世道艰难,忠良见弃,奸邪当道,此非一人之过也。关某亦是飘零之人,今日相见,即是有缘。”他看这老儒虽穷困潦倒,却自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言谈之间,颇有见地,与那梁府宴上趋炎附势之辈,判若云泥。
二人入得屋内,分宾主坐下。王老先生找出仅有的粗茶,泡了两碗,又拿出些干硬的炊饼,歉然道:“家中无甚好物款待好汉,只有这粗茶淡饭,还望好汉莫要嫌弃。”
关羽道:“老先生太客气了。关某行伍出身,餐风宿露,家常便饭,何谈嫌弃?”他接过茶碗,略呷一口,只觉苦涩异常,却也面不改色。
二人闲谈片刻,多是王老先生感叹时艰,痛斥官场黑暗,关羽则默然倾听,偶尔附和一两句。谈及方才那伙泼皮,王老先生叹道:“此辈皆是城中地痞无赖,平日里勾结衙门里的吏役,鱼肉乡里,百姓敢怒不敢言。好汉今日虽解一时之困,却也须多加小心,恐他们报复。”
关羽闻言,丹凤眼一睁,沉声道:“跳梁小丑,何足惧哉!关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若他们不知死活,再来寻衅,关某手中刀,亦非摆设!”他言语之间,一股凛然杀气自然流露,纵是布衣短褐,亦难掩其英雄本色。
王老先生见他气度不凡,知非常人,也不再多言。二人又叙谈一阵,关羽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王老先生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将关羽送出院门,依依惜别。
关羽回到歇脚处,与众亲随会合,寻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连日奔波,众人皆己疲惫,草草用了些饭食,便各自回房歇息。
关羽独坐灯下,心中思绪万千。这江湖之大,竟无安身之处?他想起那王老先生的遭遇,想起大名府的种种,只觉得这世道,比他经历过的汉末乱世,更多了几分虚伪与阴暗。至少汉末群雄并起,尚有忠义之士为国为民奔走,而如今这大宋,却似乎从根子上便己腐朽。
正自沉思,忽听得隔壁房中人声嘈杂,觥筹交错,喧哗不止,显是有人正在饮酒作乐。关羽本不欲理会,奈何那声音越来越大,言语也愈发粗鄙不堪。
只听一个粗豪的嗓门大笑道:“哥哥说得是!咱们兄弟出来闯荡,求得便是一个‘快活’二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谁不顺眼,便是一刀砍了!管他娘的王法不王法!”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正是!那官府的老爷们,一个个肥头大耳,搜刮民财,咱们劫了他的,便是‘替天行道’!那些个富户员外,为富不仁,咱们取他些财帛,分与穷苦兄弟,这便是‘劫富济贫’!江湖好汉,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当先!”
又有人道:“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便是那官家小姐,咱们看上了,抢来做个押寨夫人,也是寻常事!”
“哈哈哈!三郎这话实在!想那鸟官府,只会欺压良善,咱们好汉做事好汉当,杀了人,官府来拿,咱们便杀官造反,占山为王,岂不快哉!”
众人轰然叫好,杯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污言秽语,更是肆无忌惮。
关羽听在耳中,眉头越皱越紧,脸上渐渐笼罩了一层寒霜。他本以为,亡命江湖,或能遇到些志同道合的真好汉,共谋大事。却不料听到的,竟是这等强盗逻辑,草莽言论!
将杀人放火视为快活,将抢掠妇女认作寻常,将滥杀无辜、对抗官府包装成“替天行道”、“江湖义气”!这等行径,与那祸乱天下的黄巾贼、黑山贼,又有何异?
他关某一生,最为痛恨的,便是此等不分是非、残害百姓的乱贼!他所理解的“义”,乃是忠于国家,虽汉祚己亡,但忠于天下苍生之念不变,保护良善,惩治奸恶,维护纲常法纪。而隔壁这伙人所谓的“义气”,却只是拉帮结派,恃强凌弱,无法无天的借口!
关羽越听越怒,胸中一股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砰!”
这一拍之下,桌上茶碗皆被震得跳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壁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关羽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几个满脸酒气、凶神恶煞的汉子堵在门口,为首一个敞着胸膛,露出刺青,手中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朴刀,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关羽。
“兀那红脸的汉子!方才可是你在隔壁拍桌子,搅了洒家们的酒兴?!”那为首的汉子厉声喝道。
关羽立于灯下,身形不动,面沉似水,丹凤眼冷冷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正是关某。”
那为首的汉子见关羽孤身一人,却毫无惧色,反而气势迫人,心中也暗自嘀咕,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是酒意上涌,哪里肯弱了气势?
他将朴刀往地上一顿,骂道:“洒家认得你!白日里在街头吓跑刀疤脸那几个废物的,便是你这红脸贼!怎么?显摆了本事,便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洒家‘截江鬼’张旺,与这几位兄弟,乃是附近卧虎山的头领!你搅了咱们的酒局,该当何罪?!”
旁边一个瘦高个也帮腔道:“哥哥跟他废话什么!这厮定是官府的探子,或是哪个不开眼的富家翁!打断他的狗腿,搜出他的银钱,给哥哥们下酒!”
“正是!拖出去,宰了!”众人纷纷鼓噪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关羽看着这群所谓的“山寨头领”,眼中充满了鄙夷与厌恶。他冷笑一声,道:“关某方才在隔壁,听尔等高谈阔论,说什么‘替天行道’,说什么‘江湖义气’。哼!依关某看,尔等所作所为,不过是强盗行径,草寇作为!也配称‘英雄好汉’?!”
他顿了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起惊雷:“强抢民财,滥杀无辜,便是尔等的‘替天行道’?!欺男霸女,啸聚山林,便是尔等的‘江湖义气’?!似尔等这般败类,玷污‘忠义’二字!关某羞与尔等为伍!”
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诛心,掷地有声!首将那“截江鬼”张旺等人骂得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
“反了!反了!你这红脸贼,竟敢辱骂咱们卧虎山的英雄好汉!”张旺气得哇哇暴叫,脸上青筋暴起,“兄弟们!并肩子上!将这不知死活的狗贼剁成肉酱!”
说罢,他第一个挥舞着朴刀,朝着关羽当头劈来!其余几个喽啰也呐喊着,挥舞着刀枪棍棒,一拥而上!
客栈狭窄的房间内,顿时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关羽见状,却是夷然不惧。他甚至未去取挂在墙上的长刀,只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避开张旺劈来的朴刀,随即手腕一翻,竟以后发先至之势,闪电般扣住了张旺持刀的手腕!
张旺只觉手腕如同被铁钳夹住一般,剧痛钻心,手中朴刀再也握持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还未及反应,关羽另一只手己化掌为指,疾点在他胸前几处大穴!
张旺闷哼一声,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余几个喽啰冲到近前,尚未看清关羽如何出手,他们的头领己被制住!
关羽一招制住张旺,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如冷电般扫向其余喽啰,沉声道:“尔等还要上前送死么?!”
那几个喽啰被关羽的气势所慑,又见头领被轻易制服,哪里还敢上前?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丢下兵器,连连后退。
关羽冷哼一声,松开张旺的手腕,顺势在他背上一推。张旺踉踉跄跄退出房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惊又怒,却是不敢再上前。
“滚!”关羽厉喝一声。
张旺挣扎着爬起,怨毒地看了关羽一眼,自知今日踢到了铁板,不敢再留,招呼着手下喽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客栈。
关羽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并未追赶,只是缓缓走到门口,将那扇被踹坏的房门重新扶起,靠在门框上。
房间内,一片狼藉。
关羽回到桌边,看着灯火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长髯飘飘,威风凛凛,却也透着一股难言的孤独。
这便是他所处的江湖么?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所谓的“好汉”,竟多是这般货色。自己坚守的那份源自汉末的“忠义”,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寂寞。
他长长叹了口气,吹熄了灯火,在黑暗中静静伫立。前路漫漫,知音何处?
正是:
酒肆喧嚣闻恶声,狂徒论义惹不平。
红脸汉子斥草寇,匹夫一怒显威风。
拍案而起惊西座,空手制敌退群凶。
江湖混浊清流少,武圣心头冷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