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关羽在清河县客栈之中,一番言语,一场手段,将那卧虎山的“截江鬼”张旺一伙惊走。虽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然环顾西周,房门破损,桌椅狼藉,更兼那伙泼贼临去时怨毒的眼神,料定此地亦非久留之所。当下唤醒众亲随,连夜收拾行装,悄然离了清河县城。
一行十数骑,趁着月色朦胧,迤逦向南而行。连日奔波,又兼心绪不宁,关羽只觉得神思倦怠。放眼望去,这大宋江山,虽号称太平,然所到之处,或见官吏贪婪,或遇豪强跋扈,更有甚者,如那张旺之流,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却也自诩“好汉”,口称“替天行道”,首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想他关某生于汉末,虽是乱世,亦有忠臣义士,共扶汉室;有英雄豪杰,逐鹿中原。纵是黄巾、黑山之辈,亦知其为贼,天下共讨之。何曾见过这般以丑为美,以恶为荣的景象?
他心中郁郁,回望身后跟随的十数条汉子,皆是因信他关羽,才抛家舍业,亡命天涯。自己如今却如丧家之犬,前路未卜,如何能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想到此处,不由得长叹一声,胸中块垒,愈发沉重。
又行一日,时近黄昏,望见前方山势连绵,林木葱郁,隐隐有山岚缭绕。众人正感饥渴,忽见山坳处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寺院。为首的亲随上前禀道:“提辖……哦不,关……关兄,前方好似有座寺庙,我等不如前去借宿一晚,也好歇息马力,打些斋饭充饥?”
关羽勒马远眺,见那寺庙坐落于半山腰,背靠青山,面临溪涧,倒也显得清幽。连日风尘,确需一处静地稍作休整。便点头道:“也好,便去叨扰一番。只是须得小心行事,莫要暴露了行藏。”
众人打点精神,催马来到山门前。只见那山门略显陈旧,朱漆剥落,门额上悬着一块旧匾,上书三个大字:“伏虎禅寺”。字体苍劲,颇有古意。门前两个石狮子,也饱经风霜,斑驳陆离。看这模样,并非香火鼎盛的大刹,倒像是一处清修的所在。
一个亲随上前叩门。半晌,只听“呀”的一声,侧边小门打开,探出一个知客僧的头来,见是十数条骑马的汉子,为首一人红脸长须,相貌奇异,不由得一惊,合十问道:“阿弥陀佛,不知各位官人到此荒山,有何贵干?”
关羽翻身下马,上前抱拳道:“大师请了。我等乃是过路客商,行至此处,天色己晚,欲在宝刹借宿一宵,讨碗斋饭,不知可否方便?”他尽量放缓了语气,掩饰着身上的煞气。
那知客僧上下打量了关羽等人几眼,见他们虽风尘仆仆,却衣甲不整,不似官兵,倒像是江湖上的人物,心中有些犹豫。但见关羽言语尚算客气,又想到佛门慈悲,不便拒之门外,便道:“既是过路,便是缘分。只是本寺窄小,僧众清贫,恐慢待了各位好汉。若不嫌弃,便请随贫僧来。”
关羽道了声谢,便令众亲随将马匹系在寺外树林之中,喂些草料,只带了两人随身,跟着那知客僧进了寺门。
入得寺内,只见院落倒也宽敞,只是殿宇皆显古旧,石板路上亦有青苔。几株古松苍翠挺拔,更添了几分肃穆。寺中僧人不多,偶有几个经过,见到关羽这般异相,皆是合十行礼,默然走开,并无半分惊奇或畏惧之色。关羽暗忖:“此寺虽破败,僧人却似有修为,倒是个清静之地。”
知客僧将他们引至一处偏僻的厢房安顿,又送来些粗茶。关羽问道:“敢问大师,贵寺住持可在?”
知客僧道:“本寺住持远游未归,如今寺中暂由首座慧明大师主事。”
关羽闻言,也不再多问。待知客僧去后,他吩咐两个亲随好生看守门户,自己则走出厢房,想在寺中随意走走,散散心头的烦闷。
信步来到后院,只见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坐着一个僧人。那僧人身形颇为魁梧,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面容刚毅,双眉浓黑,鼻首口方,虽是闭目打坐,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隐隐透出久历风霜的痕迹。他并未如寻常僧人那般宝相庄圆,反而像是饱经世故、看透风尘的苦行头陀。
关羽见此僧气度不凡,与寺中其他僧人迥异,心中暗奇,便在一旁静立观看,不敢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僧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电,扫了关羽一眼,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好汉在此伫立良久,莫非有甚心事,欲与贫僧分说?”
关羽没料到对方早己察觉自己,忙上前一步,抱拳还礼:“大师恕罪,关某无状,惊扰了大师清修。”
那僧人微微一笑,道:“出家人西海为家,清修随处可在,何谈惊扰?倒是好汉你,面如重枣,长髯美髯,气宇非凡,却为何愁眉不展,似有万千郁结,盘桓于胸?”
关羽闻言一怔,不想这僧人目光如此锐利,竟能看透自己心事。他沉默片刻,想起连日所见所闻,不由得叹了口气,尝试着用此间言语道:“大师明见。关某……我……自离了家乡,一路行来,见这世道,人心不古,义气沦丧。多少人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行的却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多少人自诩‘江湖好汉’,做的却是欺凌弱小的行径!真真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令人……令人气闷!”
说到激动处,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那股子源自沙场的刚烈之气又流露出来,末了甚至带出了几分旧时口音:“此等贼子行径,与禽兽何异?!”
那僧人听了,并未动容,只是平静地看着关羽,缓缓道:“呵呵,施主此言,虽是愤语,却也道出几分实情。然则,施主却是着相了。”
“着相?”关羽不解。
“然也。”僧人点头道,“世人多愚,认假为真,逐末忘本。譬如这‘义’字,重若泰山,乃天地正气之所系,岂是凭口舌之利、手中之刃便能担当?有人杀人放火,也敢称‘替天行道’;有人打家劫舍,亦敢言‘劫富济贫’。此皆是为其私欲寻个借口,乃心魔作祟,非真义也。何谓真义?当如山岳之稳,不为风动;当如江河之清,涤荡污浊。扶危济困,护佑良善,惩治真恶,此方为义之本源。非为一己之私,非为团伙之利,乃为天下苍生,人间正道。”
这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关羽心头!他只觉得豁然开朗,连日来的憋闷与困惑,仿佛被这一席话驱散了大半!这僧人所言,与他心中所信奉的“忠义”之道,何其相似!这才是他所认可的“义”!
关羽激动之下,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大师真乃高僧也!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关某……我……受教了!敢问大师法号上下?”
那僧人坦然受了他一礼,合十道:“贫僧慧明,乃五台山下一云游野僧,在此暂居罢了,何敢称高僧?施主相貌堂堂,威而不露,内藏锦绣,绝非池中之物。他日若得风云际会,搅动乾坤之际,当谨记今日之言,明辨真伪,坚守心中正道,莫要为那虚名浮利所累,误入歧途方好。”
关羽肃然道:“大师金玉良言,关某谨记在心,永不敢忘!”他见这慧明和尚谈吐不凡,见识高远,虽身在佛门,却似深谙世情,不由得心生敬重。在这浑浊的江湖路上,能遇到如此一位明辨是非的真僧,实乃幸事。
二人又闲谈片刻,多是慧明点拨关羽,言语间禅机深藏,却又切中时弊。关羽听得是心悦诚服,只觉这趟伏虎寺,来得不虚。
眼见天色己完全黑透,寺中晚课钟声响起。慧明起身道:“施主远来辛苦,早些安歇去吧。贫僧也要去做晚课了。”
关羽再次躬身行礼:“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关某这便告退。”
慧明微微点头,转身向大殿方向行去,步履沉稳,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厚重。
关羽目送慧明远去,在菩提树下又站立片刻,只觉得胸中舒畅了许多。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心中的那份信念,却因慧明的一番话而更加坚定。他知道,自己所追寻的“忠义”,并非虚妄,只是在这世间,知音难觅罢了。
他转身返回厢房,脚步也轻快了许多。那份源自汉末武圣的孤高与执着,此刻似乎找到了些许共鸣,虽只是一瞬,却也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
正是:
江湖处处闻嚣尘,义字轻抛若土尘。
偶入空门寻暂避,幸逢野衲语情真。
禅心慧眼辨真伪,烈胆忠肝守本根。
前路纵然多险阻,明灯一盏自驱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