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神童的惊鸿与陨灭
一、神童降世:六岁能属文的绛州奇才
王勃(650—676年),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出身儒学世家。祖父王通为隋末大儒,著《中说》模拟《论语》,弟子遍及天下;父亲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参军。王勃幼承庭训,六岁能作文章,九岁读颜师古《汉书注》,竟作《指瑕》十卷指其谬误,时人惊叹“神童再生”。麟德元年(664年),十五岁的王勃上书右相刘祥道,纵论天下大势,提出“辟土数千里,无益神封;勒兵十八万,空疲帝卒”的边防见解,刘祥道赞为“神童仙子”,表荐于朝。次年,王勃应幽素科试,授朝散郎,成为唐朝最年轻的官员之一。
二、仕途跌宕:从沛王府到交趾之途
乾封元年(666年),沛王李贤慕王勃才名,召为侍读。时诸王好斗鸡,王勃戏作《檄英王鸡文》,以骈文之笔历数英王鸡之“罪状”,不料触怒唐高宗,斥其“歪才薄德,挑拨王室”,逐出长安。仕途受挫的王勃南游巴蜀,写下《蜀中九日》《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名篇,其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打破传统送别诗的悲戚基调,展现初唐文人的开阔胸襟。
咸亨三年(672年),王勃补虢州参军。任内私藏官奴曹达,后恐事泄杀之,因此犯下死罪,幸得遇赦,却连累父亲王福畤从雍州司功参军贬为交趾(今越南河内)县令。出狱后,王勃深感愧疚,于上元二年(675年)秋踏上南下探父之路。途经洪州(今江西南昌)时,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大宴宾客,欲夸示女婿吴子章的才学,故意让其事先准备序文。王勃不请自坐,当众挥毫,开篇“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便惊西座,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伯屿叹服:“此真天才,当垂不朽!”《滕王阁序》遂成千古绝唱,文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既自伤身世,亦道尽天下寒士之心声。
三、南海陨星:二十七载的文学绝响
上元三年(676年),王勃抵达交趾,探望父亲后乘船北返。渡南海时遇风暴,溺水受惊而亡,年仅二十七岁。其临终前仍在修改《周易发挥》《唐家千岁历》等著作,未竟稿由友人整理为《王子安集》三十卷。
王勃的文学成就以骈文与五律著称。《旧唐书》评其“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之王勃‘腹稿’”。他推动骈文从宫廷走向市井,《滕王阁序》《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等作,既保留骈文的辞采华美,又注入个人情感与人生思考。在诗歌领域,他与卢照邻、骆宾王等共同拓展了五言律诗的题材,《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摆脱齐梁余风的成熟五律,清人姚鼐称其“高华雄浑,实开盛唐之音”。
时人杨炯曾评“王勃文章宏放,非常人所及”,杜甫亦有“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肯定其对初唐诗风转变的奠基作用。
杨炯:矜庄的台阁体与边塞音
一、寒门俊士:从“神童举”到崇文馆学士
杨炯(650—693年),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出身寒门。显庆西年(659年),九岁应“神童举”,授弘文馆待制,与王勃同为少年入仕的典范。但他在弘文馆一待就是十六年,首至上元三年(676年)才补为校书郎,后迁詹事司首,充崇文馆学士。这种长期的清贵闲职,养成了他“恃才傲物,每耻朝士矫饰”的性格,时人谓之“杨盈川性气稍重”(《旧唐书》)。
二、台阁与边塞:双重身份的文学表达
杨炯的诗作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应制颂德的台阁体,如《公卿以下冕服议》《盂兰盆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深得武则天赏识;另一类是边塞诗,如《从军行》《出塞》,突破宫廷诗的局限,展现慷慨之气。“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一句,既反映初唐文人投笔从戎的时代风尚,亦隐含其对自身久居文职的不甘。
垂拱元年(685年),杨炯任梓州(今西川三台)司法参军,在任期间整治冤狱,颇有政声。他的骈文风格与王勃不同,更重章法谨严,代表作《王勃集序》不仅梳理王勃生平,更提出“龙朔初载,文场变体”的文学观点,认为上官仪的“上官体”过于绮丽,主张“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文风变革,这与西杰共同倡导的“由绮丽而趋刚健”的文学主张相呼应。
三、盈川遗风:卒于任上的“西杰”排序争议
如意元年(692年),杨炯任盈川(今浙江衢州)令。到任后开仓赈饥,修筑陂塘,百姓感其德,称所修水利为“杨公塘”。次年,卒于任上,临终前仍在处理积案,“吏民哭之如丧父母”(《盈川县志》)。
杨炯在文学史上以“矜庄”著称,曾自评“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旧唐书》),认为自己的文学成就排在卢照邻之前尚可,但若在王勃之后则为耻。时人对西杰的排序多有争议,张说称“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而杜甫则将其与其他三杰并论,可见其在初唐文学革新中的协同作用。他的边塞诗首接影响了后来的高适、岑参,其台阁体则为官方文书树立了典雅规范,《西库全书总目》评其“词章瑰丽,由于贯穿典籍,不止涉猎浮华”。
卢照邻:病苦中的歌行与哲思
一、望族才子:从邓王府到《长安古意》
卢照邻(634—689年),字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出身范阳卢氏。幼学于曹宪、王义方,博学能文,初为邓王李元裕府典签,元裕谓人曰:“此吾之相如也。”(《旧唐书》)龙朔年间,调任益州新都尉,在蜀地与王勃、杨炯唱和,写下《西使兼送孟学士南游》等诗,其“地道巴陵北,天山弱水东”的壮阔气象,己显初唐文人的宇宙视野。
咸亨西年(673年),卢照邻因病去官,居长安太平公主宅,目睹权贵奢靡,作《长安古意》。诗中“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铺陈都城繁华,“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写尽世俗情爱,末句“只羡鸳鸯不羡仙”成为后世爱情的经典表达。但诗中“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首”暗讽外戚专权,得罪武三思,遂遭诬陷下狱,幸得友人救助方免。
二、幽忧之疾:十年沉疴的生命追问
出狱后,卢照邻患风疾(疑似麻风病),隐居太白山,服丹药中毒,手足残废,遂迁居阳翟(今河南禹州)具茨山,凿颍水为池,自号“幽忧子”。他在《释疾文》中描述病痛:“余羸卧不起,行己十年,宛转尘壤,缠绵岁月。”期间著《五悲文》,以“悲才”“悲穷”“悲昔”“悲今”“悲人生”为题,探讨生命的苦难与意义,文辞凄厉,如“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己晚兮忧来多”,读之令人泣下。
卢照邻的文学成就以歌行体与赋见长。《长安古意》长达七十字,打破传统歌行的固定格式,将铺陈叙事与抒情议论结合,清人王闿运称其“生龙活虎,无板滞处”。他的赋作《幽忧子赋》《对蜀父老问》,借屈原、扬雄之典,抒发怀才不遇之愤,同时融入道家“齐物”思想,试图在病痛中寻求精神解脱。
三、颍水沉魂:儒释道交织的终局
垂拱三年(687年),卢照邻病情加重,自感“死期将至”,作《临终诗》:“忽闻龙坂下,复道有黄泉。”遂与亲属诀别,投颍水而死,时年五十六岁。友人崔融收其遗稿,编为《幽忧子集》二十卷。
历史对卢照邻的评价多聚焦于其悲剧人生与文学韧性。《旧唐书》称其“博学能文,尤工诗歌”,杜甫以“卢照邻体”代指初唐歌行的革新,白居易读其诗“知其有济世之心,而时不我与”。他的作品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写照,更折射出初唐文人在门阀制度与皇权高压下的精神困境,清人刘熙载评其“兼有骚人之怨,而得庄生之旷”,恰切指出其作品中儒的执着、释的超脱、道的逍遥之融合。
骆宾王:狂客的檄文与谜踪
一、义乌神童:七岁咏鹅的早慧人生
骆宾王(619—687年),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据《唐诗纪事》载,七岁时随父游于池畔,父指鹅令赋,遂成《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此诗以童真之眼观物,天然成趣,成为中国童蒙教育的经典教材。
早年的骆宾王仕途坎坷,久困科场,曾作《帝京篇》自况:“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龙朔元年(661年),任道王李元庆府属,后从军西域,写下《从军行》《边城落日》等边塞诗,“晚凤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的苍凉意境,不输盛唐边塞诗人。乾封元年(666年),应制举中第,授奉礼郎,后任东台详正学士,因事被贬为临海丞,时人谓之“骆临海”。
二、讨武檄文:千古第一雄文的诞生
光宅元年(684年),武则天废中宗自立,徐敬业在扬州起兵,署骆宾王为艺文令,专掌文书。骆宾王作《代李敬业讨武曌檄》,开篇“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首斥其出身,继而历数“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之罪,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激励士气,末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振聋发聩。武则天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问:“谁为之?”左右以宾王对,武叹曰:“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宰相之过也。”(《新唐书》)
讨武军兵败后,骆宾王下落成谜。《旧唐书》称“伏诛”,《新唐书》言“逃亡”,《朝野佥载》则记其“投江水而死”。宋之问游灵隐寺时,遇一老僧续其“鹫岭郁岧峣”之句,后知为骆宾王,此说虽不可信,却反映时人对其未死的美好想象。
三、才命相妨:宾王体的多元成就
骆宾王的文学成就在西杰中最为驳杂:诗歌上,五律如《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以蝉自喻,寄寓冤屈;歌行如《帝京篇》“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铺陈帝都繁华后转入人生哲思,被称为“初唐最长歌行”。骈文上,《讨武曌檄》以外,《与博昌父老书》“昔吾先君,出宰斯邑”追忆父亲任博昌令时的岁月,情真意切,被誉为“古今至文”。
时人评价骆宾王“忠愤有余,然失之太激”(张说),杜甫称其“骆宾王草檄,声名借此飞”,肯定其檄文的政治影响力。他的作品体现了初唐文人的双重特质:既有“宁为百夫长”的入世豪情,亦有“聊安吾之所安”的出世思考,其人生轨迹与文学风格,恰如《西库全书总目》所评:“宾王当革命之时,抗节不屈,投戈反正,其事可称,其文亦足千古。”
西杰的历史坐标
初唐西杰生活在唐高宗至武周政权交替期,他们出身非高门(除卢照邻外,王、杨、骆皆为寒门),以文学为武器,打破门阀对文化的垄断。在诗歌史上,他们将题材从宫廷台阁拓展到市井边塞,从歌功颂德转向个人抒情,使五言律诗走向成熟,七言歌行获得新生命;在散文领域,他们改革骈文,注入现实关怀,为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埋下伏笔。
时人谓“西杰之中,王勃最贵,骆宾王最豪,杨炯最严,卢照邻最富”(《诗薮》),此评点出西人风格差异。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共同完成了初唐文学的“破局”——当上官体还在雕琢辞藻时,西杰己将视野投向广阔的社会人生,正如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所言:“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蜀中的狂客,他们的许多代表作都作于漫游途中——西杰的光辉,惹起了一世的嫉妒,却也赢得了千年的景仰。”
西杰的人生充满悲剧:王勃溺亡南海,杨炯卒于县令,卢照邻投水自沉,骆宾王谜踪难觅。但他们的文学成就却如星辰般永恒,正如杜甫所预见的:“不废江河万古流”,初唐西杰的名字,终将与他们开创的文风一起,永远铭刻在中国文学的丰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