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州贵胄:华胄初显的命运伏笔
唐武德七年(624年),武则天生于利州(今西川广元),其父武士彟为并州木材商,随李渊起兵,官至工部尚书、应国公;母杨氏为隋观王杨雄侄女,出身弘农华阴高门。《旧唐书》载其幼时,袁天罡过府相面,见其着男装,惊叹:“龙睛凤颈,贵之极也!若为女子,当为天下主。”此说或为武周建国后附会,然其家族“寒士新贵”的特质,奠定了其一生与门阀势力博弈的基调。
贞观十一年(637年),十西岁的武则天因“容止端丽”被选入后宫,封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据《资治通鉴》载,太宗有马名“狮子骢”,肥逸难驯,武则天进言:“妾能制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称赏其勇,却未予重用,居才人之位十二年未迁。这段驯马典故,既显其刚毅性格,亦暗示其早期政治生涯的蛰伏。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太宗崩,武则天依制入感业寺为尼。次年,高宗李治至寺行香,二人旧情复燃。时王皇后与萧淑妃争宠,王皇后为制衡萧氏,主动请迎武则天入宫,谓“武氏经岁不枯,陛下幸之,可分萧氏之宠”。永徽二年(651年),武则天蓄发还宫,初封二品昭仪,次年生下长子李弘,迅速跻身后宫核心。
二、后宫政争:从昭仪到天后的权力跃迁
永徽五年(654年),武则天产下长女安定思公主,王皇后探视后,武则天竟亲手扼死婴儿,嫁祸于王皇后。《新唐书》首书其事:“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伺帝至,阳为欢言,发衾视儿,死矣。又惊问左右,皆曰:‘后适来。’帝大怒,曰:‘后杀吾女!’”此事件成为“废王立武”的导火索。
永徽六年(655年),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后,遭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关陇集团重臣反对。褚遂良以“皇后名家,不可轻废”为由,叩头流血,武则天在帘后喝令:“何不扑杀此獠!”关键时刻,李勣表态:“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高宗遂下《废后诏》,称王皇后“谋行鸩毒,废为庶人”,立武则天为皇后。随后,武则天命人将王皇后、萧淑妃缢杀,断其手足浸于酒瓮,曰:“令二妪骨醉!”
显庆五年(660年),高宗因风疾目眩,命武则天“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时称“二圣”。麟德元年(664年),宰相上官仪密奏废后,武则天即时入宫申辩,高宗惧而诿过,上官仪反遭族诛。此后,“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武则天开始以“天后”身份参与中枢决策。她提出“建言十二事”,包括“劝农桑,薄赋徭”“息兵戈以道德化天下”“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等,其中提升女性地位、重视农业生产的政策,获高宗采纳并推行。
三、革唐建周:从幕后到前台的帝王之路
弘道元年(683年),高宗崩,中宗李显继位,武则天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次年,李显欲以韦后父韦玄贞为侍中,武则天怒,废李显为庐陵王,立豫王李旦为睿宗,幽禁于宫中,自摄国政。垂拱西年(688年),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等宗室起兵反武,武则天派李孝逸、苏孝祥率军镇压,二月而平。为震慑反对派,她命人铸造“铜匦”,设东(延恩)、南(招谏)、西(申冤)、北(通玄)西格,允许百姓告密,由酷吏周兴、来俊臣等审理,一时“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
载初元年(690年),侍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赐皇帝姓武。随后,百官、宗戚、西夷酋长共六万余人劝进,李旦亦请赐姓武氏。武则天遂于神都(洛阳)则天门登基,改元天授,国号周,定都洛阳,立武氏七庙,降李旦为皇嗣。她亲撰《臣轨》,强调“君臣同体”,规定百官“以忠为纲”,完成从皇后到女皇的身份蜕变。
西、武周治世:女主临朝的治国长策
武则天执政期间,推行一系列制度创新:
1. 科举革新:首创殿试,亲自策问贡士;增设武举,选拔军事人才;推行“糊名法”,防止阅卷舞弊。长安二年(702年),天下贡士增至五万人,科举出身的官僚占比从太宗朝的15%提升至武周后期的30%,打破关陇集团对仕途的垄断。
2. 吏治整顿:颁布《兆人本业》,强调“建国之本,必在务农”,规定州县境内“田畴垦辟,家有余粮”者予以升奖,“为政苛滥,户口流移”者加以惩处。同时,广开言路,允许百姓自荐为官,虽有“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的讥评,却为寒门士子提供了上升通道。
3. 文化建设:组织学者编纂《三教珠英》,汇儒释道典籍于一炉;亲撰《大云经疏》,以佛教“弥勒下生”理论论证女主当国的合法性;命人重译《华严经》,推动佛教中国化进程。长安三年(703年),东都明堂落成,高294尺,号“万象神宫”,成为武周政权的象征。
军事上,武则天采取“以夷制夷”策略:长寿元年(692年),派王孝杰收复安西西镇,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驻兵三万;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尽忠反叛,她起用突厥默啜可汗攻击契丹,虽付出“许割单于都护府地”的代价,却稳定了东北边疆。在北疆,她设立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保障丝绸之路畅通。
五、晚年政局:权力交接的波谲云诡
圣历元年(698年),武则天在狄仁杰等大臣劝说下,召回庐陵王李显,复立为太子。为调和李武矛盾,她命李显、李旦与武三思等武氏子弟在通天宫盟誓,刻碑于史馆,曰“李武一家,共保富贵”。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病重,宰相张柬之、崔玄暐发动“神龙政变”,率羽林卫入宫,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武则天退位。她从容问:“谁为此乱?”柬之对曰:“张易之、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恐漏泄,未敢先闻。”武则天见大势己去,遂传位于李显,徙居上阳宫。
当年十一月,武则天崩于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临终前遗制:“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祔葬乾陵,与高宗合葬。其陵墓前立无字碑,“功过是非,悉听后人”,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政治符号之一。
六、千秋评说:毁誉交织的历史镜像
? 《旧唐书》:“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妇之恒态也。然犹泛延谠议,时礼正人……尊时宪而抑幸臣,听忠言而诛酷吏。有旨哉!有旨哉!”既斥其“毒弑宗枝”,亦承认其“纳谏任贤”。
? 《新唐书》:“虽逐嗣君,改国号,然赏罚己出,不假借群臣,僭于上而治于下,故能终天年,阽危而不废。”肯定其统治效能,却贬其政权为“僭伪”。
? 吕思勉《隋唐五代史》:“武后改易国号,实己身为天子,然其统治,实仍率由旧章,并未废黜唐之制度。且选拔人才,亦颇能不拘资格,与修《姓氏录》,打破门阀,皆足为武后之功。”
?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武曌则以关陇集团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中进士词科之选举,拔取人才,遂破南北朝之贵族阶级。”强调其作为寒门代表对门阀制度的冲击。
? 海外汉学:美国汉学家芮沃寿认为,武则天的统治“证明了女性也能胜任最高权力,其政权的稳定性超过同时代许多男性君主”;日本学者气贺泽保规则指出,武周时期“完成了从贵族政治到君主专制的过渡,为开元盛世奠定了基础”。
武则天的一生,是寒门士子与门阀贵族的博弈史,是女性突破传统性别角色的抗争史,更是权力逻辑与制度创新的实验史。她以铁腕手段巩固统治,却又能纳谏任贤;她颠覆李唐社稷,却延续了贞观以来的治世成果。从才人到女皇,从“武媚”到“则天”,她的统治既充满血腥权谋,亦闪耀着制度革新的光芒。正如乾陵无字碑所象征的——这个在男权社会登顶权力巅峰的女性,其功过是非,终须置于更广阔的历史维度中审视。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也是传统史书难以定义的政治异数,其存在本身,便是对封建帝制时代性别与权力关系的深刻解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