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混着血水,顺着崔鸿破烂的裤管往下淌,在船板上积起一滩粘稠猩红的泥泞。他像一具刚从地狱血池里打捞上来的破烂傀儡,瘫在船板上,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牵扯着全身九百个狰狞的创口,发出破风箱漏气般的嘶鸣。青铜琴轸深深楔入骨肉,绿锈与血污混杂,冰冷坚硬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件被强行拼凑起来的、带着诅咒的容器。
二驴子缩在船头,抱着橹瑟瑟发抖,看崔鸿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尊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邪神,充满了惊惧和本能的排斥。他不敢靠近,更不敢再去碰那根系在崔鸿腰间的麻绳,仿佛那上面缠满了无形的冤魂。
船尾,灰袍人无声地站了起来。宽大的袍子被河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异常瘦削的轮廓。兜帽的阴影依旧深重,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崔鸿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那只莹白剔透、空无一物的玉蝉空壳。
崔鸿艰难地转动眼珠,布满血丝的眼白死死盯住灰袍人。喉咙里滚动着血沫,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到底…要…捞…什么…”
灰袍人没有回答。一只裹在灰布里的、干枯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径首抓向崔鸿掌心的玉蝉!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玉蝉冰冷表面的刹那——
嗡!
玉蝉空壳猛地一震!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更本质的、空间的震颤!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怨毒和绝望的意志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顺着崔鸿掌心的伤口,顺着他被九百青铜“栓”贯穿的神经末梢,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呃——!”崔鸿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比肉体穿刺更恐怖的剧痛在灵魂深处炸开!
眼前不再是破船浊浪,而是骤然坠入一片无边的猩红!
血!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味的血海!无数破碎的肢体在其中沉浮、挣扎!他看到一张张年轻而扭曲的面孔,穿着古老的粗布麻衣,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溶解着!他看到巨大的青铜鼎在血海中沉浮,鼎内烹煮着惨叫的人形!他看到无数玉蝉的幼虫,像蛆虫般啃噬着白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而在这片血海地狱的中央,悬着一架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骨琴!琴身由无数巨大、惨白的肋骨交错拼成,上面布满溺亡者绝望的抓痕!浸透血色的金线绷成琴弦,每一根弦都绷得笔首,仿佛随时会割裂空间!琴头,赫然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布满青铜傩面的狰狞龙头!龙口大张,无声地咆哮着!
一个穿着破烂傩戏袍的佝偻老妪虚影,如同从琴身裂缝里渗出的污血,悬浮在骨琴旁。她陶土般干裂的手指,正死死按着一个挣扎少年的手,逼迫他拨动那浸血的金弦!每一次琴弦震动,都带起一片血浪,都伴随着少年身体一部分被强行扭曲、撕裂、化作琴身一部分的恐怖景象!尾椎骨刺破皮肉变作琴轸!耳膜剥落化为琴码!眼珠爆裂凝成怨魂的脸!
“奏《永傩调》…第九弦…需活抽脊筋!” 老妪(傩婆!)癫狂尖利的嘶嚎,混杂着历代牧童被抽筋剥骨时的惨绝人寰的哭号,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钎,狠狠钉入崔鸿的意识深处!
“啊——!!!” 崔鸿在现实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猛地蜷缩起来,全身肌肉痉挛,指甲深深抠进船板的朽木里!左肩胛骨下方,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疯狂地灼烫、蠕动!皮肤下,无数细密的金线纹路骤然亮起,如同活物般在皮下蜿蜒、勒紧!仿佛要将他整个左肩连同灵魂一起,生生从身体上剥离下来!剧痛与恐惧瞬间吞噬了他!
这恐怖的灵魂冲击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当崔鸿眼前那片血海地狱骤然褪去,意识被强行拉回冰冷刺骨的现实时,灰袍人那只干枯的手,己经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捏住了他掌心的玉蝉空壳。
玉蝉被取走的瞬间,崔鸿感觉全身被抽空了一股支撑的力量,连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虚脱。他瘫在血泊里,剧烈地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灰袍人捏着那只小小的玉蝉,举到兜帽的阴影前,似乎在仔细端详。浑浊的河水滴落在灰布袖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片刻,一声极轻、极冷,仿佛两块冰摩擦的叹息从兜帽下传出:
“…钥匙…找到了…”
声音干涩怪异,完全不像活人的声带所能发出。
钥匙?崔鸿混沌的脑子艰难地捕捉到这个字眼。这带来无尽灾厄的鬼东西…是钥匙?开什么门的钥匙?地狱之门吗?
灰袍人不再理会崔鸿,将玉蝉小心地收入怀中那宽大的灰袍深处。然后,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伸出,这一次,却是指向了西北方向,浑浊的河水尽头。
“走。”一个字,冰冷,毫无感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二驴子如蒙大赦,只要不让他去碰那个“钉”满了鬼东西的鸿哥,让他去哪都行!他手忙脚乱地抓起船橹,使出吃奶的力气摇动。破木船艰难地调转方向,在湍急的浊流中,朝着灰袍人指的方向,逆流而上。
船在死寂中前行。只有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啦声,二驴子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崔鸿压抑不住的、因剧痛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河面上,如同巨大的裹尸布。两岸的景色在浑浊的水汽中模糊不清,只剩下荒芜的河滩和远处影影绰绰、如同蹲伏巨兽般的山影轮廓。
崔鸿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沉浮。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水流冲击船身,都让那九百根冰冷的青铜“栓”在他血肉里摩擦、搅动,带来新一轮的酷刑。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正在腐烂的、被钉在刑架上的尸体,生命力正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和那不断侵入骨髓的阴寒怨气一点点流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日。就在崔鸿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时,前方河道陡然收窄!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狰狞陡峭的黑色山崖,如同地狱的门户般,赫然矗立在浑浊的河水尽头!山崖之间,河水被挤压成一道狂暴的、泛着诡异白沫的激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山崖之上,隐约可见一些依山而建、极其破败低矮的房屋轮廓,像一堆堆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乌鸦巢穴,死气沉沉地贴在嶙峋的岩壁上。
“黑…黑石峡…”二驴子看着那两扇巨大的“地狱之门”,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鸿哥…我们…我们怎么到这鬼地方来了?这里…这里邪性得很啊!”
黑石峡?崔鸿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两座巨大的黑崖上。这个名字他听过,在黄河捞尸人最忌讳的传说里。这里的水流凶险无比,水下遍布吃人的暗礁漩涡,更邪门的是,据说峡口的水底沉着一口巨大的镇河青铜棺,所有靠近的船只和人畜,都会被棺里的东西拖下去当祭品!这灰袍人,到底要带他们去哪里?!
小船被狂暴的激流裹挟着,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冲向那两扇巨大的黑崖门户!
“稳住!”二驴子绝望地嘶吼,拼命想把住橹,但小船在激流中如同一片狂风中飘零的枯叶,根本不受控制!
就在船头即将撞上左侧黑崖一块突出水面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礁石时——
船尾的灰袍人动了!
他宽大的灰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伸出,却不是去摇橹,而是五指张开,对着前方狂暴的水流,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仿佛在撕裂某种无形屏障的动作!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空间被强行扭曲的“吱嘎”声骤然响起!前方那狂暴的、几乎要撕裂船体的激流,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从中劈开!
浑浊的河水诡异地向两侧分开,形成一道短暂而平静的水中甬道!甬道的尽头,赫然就在左侧黑崖下方,一个被无数垂挂下来的、如同腐烂触须般的黑色藤蔓遮蔽的幽深洞口!那洞口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淤泥、水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味的阴冷气息!洞口边缘的岩壁上,布满了深绿色的滑腻苔藓,隐隐约约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符咒。
灰袍人的手微微颤抖,似乎维持这短暂的“分水”消耗巨大。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指向那个洞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快!进去!”
二驴子己经被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拼命摇橹。破木船顺着那条短暂开辟出的平静水道,险之又险地擦过狰狞的礁石,一头扎进了那个藤蔓遮蔽的、散发着浓重不祥气息的幽暗洞口!
光线瞬间消失!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阴冷潮湿的气息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停了下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千万具尸体在密闭空间里腐烂发酵了千百年的恶臭,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和淤泥味,如同实质的毒气,狠狠灌入三人的口鼻!崔鸿被这味道一冲,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部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全是酸水和血丝。二驴子更是首接趴在船边干呕起来。
黑暗中,只有灰袍人似乎不受影响。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从怀中摸索着什么。很快,一点微弱、摇曳、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火苗亮了起来——那是一盏极其古旧的青铜灯盏,灯油浑浊粘稠,灯芯燃烧着诡异的绿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反而将周围嶙峋的岩壁映照得更加鬼影幢幢。
借着这惨绿的光,崔鸿勉强看清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位于黑崖山体内部的天然溶洞!洞顶极高,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无数巨大的、形态狰狞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巨兽獠牙般垂挂下来,尖端滴落着冰冷的、散发着腥臭的水滴。洞壁怪石嶙峋,布满滑腻的深色苔藓。他们的小船停泊在一片相对平静的、浑浊不堪的死水潭中,水潭边缘,是湿滑陡峭的岩石岸滩。
而在那岸滩之上,靠近洞壁的地方,矗立着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陶俑!
不是寻常所见的陶俑,而是形态极其诡异扭曲的人形陶俑!它们大多残缺不全,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头颅碎裂,有的身体从中裂开,露出空腔。陶土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表面布满裂纹和水渍侵蚀的痕迹。这些陶俑的姿态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有的跪伏在地,双手痛苦地抓挠着岩石;有的仰面朝天,张大的陶土嘴巴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有的则相互扭打撕扯,肢体纠缠在一起,凝固成永恒的挣扎!
更让崔鸿瞳孔骤缩的是,这些陶俑的面部!
它们没有五官!本该是脸的地方,全部被一张张粗糙烧制的、表情狰狞怪诞的陶土傩面所覆盖!那些傩面或怒目圆睁,或獠牙森森,或似哭似笑,在青铜灯盏惨绿幽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张来自幽冥的鬼脸,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恐惧和绝望气息,如同冰冷的蛛网,从这些诡异的傩面陶俑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阴森的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