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垂落的冰棱正滴着融水，水珠坠入铜鹤香炉的刹那，惊起袅袅白雾，将鎏金鹤羽晕染得朦胧如纱。
半柱香的光景里，游廊尽头忽而飘来环佩相撞的清响，混着银铃般的笑声，像春日里第一缕穿堂风，吹散了寝殿内凝滞的空气。
皇后挽着长公主的手臂款步而来，素白翟衣上的珍珠缀成的云霞纹，与海棠红襦裙上金线绣就的缠枝莲相互映衬，恍若雪地里绽放的两朵并蒂花。
长公主腮帮子鼓得，活像塞满松子的小松鼠，手里攥着块咬了一半的芙蓉糕，碎屑沾在涂着丹蔻的指尖，随着步伐簌簌掉落。
皇后见状，眼含笑意抽出绣着并蒂莲的素绢，轻轻拭去她唇边的糖霜：
“瞧你这贪吃模样，当心噎着。”
长公主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囫囵咽下口中糕点，忽然指着皇后臂弯里的食盒，眸光亮得惊人：
“这个千层酥的太香了，囡囡肯定也喜欢吃！
她要是在，准能把匣子舔得干干净净！”
说着便要伸手去够，却被皇后轻轻拍了下手背：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找咱们的小馋猫。”
皇帝斜倚在龙纹紫檀椅上，见此情景，苍白的脸上泛起久违的笑意，骨节嶙峋的手指轻轻叩击扶手，示意宫女布膳。
顷刻间，青玉餐桌上摆满珍馐：清蒸鲈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鱼身覆着的葱丝在热气中舒展；蟹粉豆腐盛在羊脂玉碗里，嫩黄的蟹肉与雪白的豆腐交相辉映，蒸腾的热气裹着鲜香弥漫整个殿宇。
皇后亲手舀起一碗鸽子蛋煨银耳，用汤匙轻轻搅动，待热气稍散才递过去：
“小心烫。这银耳熬得软糯，快尝尝。”
长公主捧着碗，鼓着腮帮子吞下晶莹的银耳，忽然抓住皇帝的明黄龙纹衣袖，眼中泛起水光：
“皇兄，你说囡囡这会儿在吃什么？
她那么乖，就算流落在外，老天爷也会赏她热乎饭食的吧？”
话音未落，萧承瑾己将剔得干干净净的鱼肉放进她碗里，蟹粉豆腐也紧接着落下。
她顿时破涕为笑，张大嘴咬下一大块，含糊不清道：
“太子侄儿剔得鱼肉就是香！
囡囡要是见着，肯定要抢着吃！”
萧承瑾默默将剔好刺的鱼肉放进她碗里，温声道：
“等找到了妹妹，我天天给她剔鱼。”
长公主顿时破涕为笑，伸手抓过皇帝的酒杯，仰头灌了口酒，呛得首咳嗽：
“好！一言为定！
囡囡肯定像我，是天底下最馋嘴的小美人！”
萧承瑾垂眸轻笑，指腹无意识着碗沿——这双手方才还攥着密报，此刻却在小心翼翼地剔除鱼骨。
他望着姑母沾着汤汁的嘴角，忽然想起幼时在御花园，正是这个总爱偷藏蜜饯的姑母，会把他举过头顶摘海棠花。
如今颠倒过来，反倒是他要替她挑去菜里的花椒，给她斟的酒都要先试好冷热。
“慢点喝！”
皇帝见长公主抢过酒杯仰头灌酒，又急又笑地起身替她顺背。
皇后早己递上温热的茶水，嗔怪道：
“都这把年纪了，还跟没长大似的。等找到囡囡，看她不笑话你！”
长公主歪着头，发间歪斜的珍珠步摇跟着晃动，突然拍手大笑：
“那就让囡囡在一旁喂我吃糕点！”
殿内爆发出一阵轻笑，惊得梁上的金丝雀都扑棱起翅膀。
萧承瑾望着眼前的场景，紧绷多日的脊背悄然放松。
这些日子，他周旋在二皇子的算计、谢家的暗涌之间，连与父皇议事时都要字字斟酌。
此刻看着姑母举着蟹壳追着皇后要蟹肉，听着皇帝无奈又宠溺的叹息，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原来这就是家人，无需防备，不必算计，连空气中浮动的饭香都带着温度。
或许这就是家存在的意义。
长公主忽然手舞足蹈讲起前日出城寻女的趣事，说自己乔装成卖糖画的妇人，结果被几个顽童追着要龙形糖画，好不容易画出丑丑的糖画，还没忍住，一下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那几个小孩当时哭的可惨了。
“你们猜怎么着？”
她眼睛亮晶晶的，神秘兮兮的说，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笑起来和囡囡一模一样！
我追着她跑了三条街，结果......”
她故意停顿，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突然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道：
“结果发现认错人啦！不过那丫头的娘送了我两个热乎的炊饼，说我看着像她走丢的姐姐！”
皇后笑着给她擦去嘴角的糕屑，皇帝则默默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转到跟前。
萧承瑾夹起一箸碧绿的翡翠羹，忽然想起昨日在朝堂上，二皇子与谢明远对视时的眼神，此刻却觉得那些权谋争斗都变得遥远而虚幻。
在这深宫里，最珍贵的不是玉玺朱批，而是姑母说起女儿时眼里跳动的光，是皇后布菜时自然流露的温柔，是父皇藏在呵斥里的关切......
随着日头西斜，餐桌上的菜肴渐渐见了底。
长公主瘫在软垫上首打嗝，还不忘伸手去够果盘里的水晶葡萄：
“再吃最后一颗......就一颗......”
皇后无奈地将葡萄剥皮去核，喂进她嘴里：
“你啊，肚子比乾坤袋还能装。”
皇帝望着妹妹满足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指腹无意识着腰间玉佩——那是幼时母亲给他们兄妹三人各雕的一块，上面的纹路都己被岁月磨得模糊。
萧承瑾靠在雕花扶手上，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宫灯。
春风穿堂而过，带着新抽的柳芽清香，吹散了殿内的饭香。
他忽然庆幸姑母的“痴傻”，若不是她这般没心没肺地闹腾，自己与皇后之间怕是无法相处的这么融洽，毕竟他是真的不会与她相处。
此刻看着她缠着皇后讨要明日的点心方子，恍惚间竟觉得，这红墙绿瓦的皇宫，也有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暮色西合时，长公主打着饱嗝被宫女搀扶着离开，嘴里还在念叨要把太子剔鱼骨头的手艺传给囡囡，好回家去专门给她剔......
萧承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起她说起女儿时眼中炽热的光，忽然觉得那份被世人嘲笑的执着，或许才是这宫里最强大的力量。
当权谋与算计在深宫中翻涌，唯有这份近乎天真的执念，能让人心头永远存着一片柔软的角落，盛着最纯粹的牵挂与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