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大红袍的茶香在屋内氤氲,谢崇山手中的青铜茶夹轻轻翻动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深褐色的茶汤如同凝固的琥珀,倒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承珏盯着案头那卷歪斜的《烟雨江楼图》,喉间泛起阵阵发苦的酒意,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茶盏边缘,鎏金盏托上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生疼。
"殿下可愿看看这幅《松鹤延年图》?"
谢崇山突然起身,竹杖点地发出笃笃声响,惊得梁间燕巢扑簌簌落下几片碎羽。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刚触到褪色的绢帛,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萧承珏慌忙起身,绣着金线蟒纹的袍摆却勾住矮凳,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只听"刺啦"一声,仿佛冰面裂开的脆响,他的袖角扫过画轴,那幅历经百年的古画顿时裂出半尺长的口子。
空气瞬间凝固。
萧承珏僵在原地,看着断口处露出的暗褐色绢芯,心跳几乎停滞。
谢明远手中的翡翠扳指"当啷"坠地,清脆的声响惊得架上鹦鹉发出刺耳的尖叫,扑棱着翅膀撞翻了案头的笔洗。
然而谢崇山只是眯起浑浊的眼睛,苍老的指腹颤抖着抚过裂口,喉结上下滚动:
"这是前朝宫廷画师的手笔......罢了,旧物终有破损时。"
他转身时,萧承珏看见老人眼中闪过几分惋惜,但并没有生气。
萧承珏如蒙大赦,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后退时却撞得博古架剧烈震颤。
檀木架上的青铜香炉叮当作响,搁在顶层的画卷轰然坠落。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因用力过猛,将画轴生生扯成两段。
残破的画绢飘落,露出上面斑驳的墨迹——画中黄沙漫天,将士们身披染血的铠甲,长枪如林刺向天际,连勾勒战马鬃毛的线条都带着凌厉的杀气。
"还好还好......"
萧承珏喃喃自语,目光扫过粗糙的用纸和略显生硬的笔触。
比起方才那幅宫廷画作,这幅无论是用料还是技艺都相差甚远,
"前一幅谢将军都不生气,这一幅应该......"
谢崇山握着竹杖的手骤然收紧,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暴起如虬结的树根。
他张了张嘴,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老人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地上的残画,仿佛那不是撕裂的绢帛,而是被剖开的血肉。
屋内突然安静得可怕,连萧承珏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唯有案头的青铜香炉里,香灰簌簌落在香篆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谢明远的翡翠扳指在指间转得飞快,翠色冷光与烛火交织,映得他面容愈发阴沉。
“父亲!”
他忍不住开口,却被谢崇山抬手制止。
老人缓缓弯腰,枯枝般的手指悬在残画上方迟迟不敢落下,最后只是颤抖着抚过画中将士残破的面容,竹杖重重杵地,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这比雷霆之怒更令人胆寒的寂静,让萧承珏心里“咯噔”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后颈冷汗不断渗出。
他还没回过神来,谢明远的怒吼就响起,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你可知自己毁了什么!"
这位素来沉稳的谢家长子此刻面色铁青,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这是驻守雁门关的王校尉所绘!虽非名家手笔,却是父亲最珍视之物!"
他弯腰捧起残画的手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颤抖,
"去年边关大捷,父亲班师回京前夜,王校尉冒雪赶来,亲手将这幅画交给他!
画中每一位将士,大部分都己埋骨沙场!"
谢崇山的竹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窗外寒鸦发出凄厉的鸣叫。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怒与痛心,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竹杖:
"画中持盾的孩子......是我帐前的亲兵。"
他缓缓蹲下身子,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中少年稚嫩的面容,声音低沉得可怕,
"他母亲临终前,哭着把孩子托付给我......
说跟着谢将军,至少能活个囫囵尸首......"
萧承珏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挂着另一幅画——画面上枯骨遍野,面黄肌瘦的百姓们衣不蔽体,怀中啼哭的婴儿连哭声都显得微弱。
两幅画并列悬挂,与其他的作品形成惨烈的对比,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两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
"这些画,"
谢崇山突然起身,竹杖首指墙上的画作,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时刻提醒着我,何为家国,何为责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承珏,
"二皇子可知,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用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
萧承珏喉头发苦,额间渗出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他终于明白,先前谢崇山对古画破损的宽容,不过是看在皇家颜面;而如今损毁的,却是浸透了鲜血与泪水的生命见证。
"父亲息怒。"
谢明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转头看向萧承珏时,眼中满是嘲讽,
"二皇子既然如此'风雅',弄坏的也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肯定是随便赔点银子,就把这件事翻过去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谢崇山抬手制止了他。
寒风突然从窗缝灌进,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萧承珏望着满地狼藉的残画,只觉天旋地转。
谢崇山背过身去,苍老的脊背佝偻如弓,竹杖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书房狭小,容不下金枝玉叶。
二皇子出来再叙吧。"
踏出书房时,萧承珏的蟒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几片残画碎屑。
身后传来谢明远收拾残画的声音,还有谢崇山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狠狠剜着。
夜风吹过谢府长廊,檐角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裹紧蟒袍,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来时的志得意满早己烟消云散,此刻的他只觉彻骨寒意从西面八方涌来。
"不能输......我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