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攥着木刷的手不住发颤,粗粝的刷毛蹭得掌心火辣辣地疼,磨出的水泡被污水浸得发胀,透亮得像颗含在掌心的水珠子,稍一用力就裂开道细缝,渗出血珠混着秽水,疼得她牙关紧咬。
她哪干过这活计?
在浣衣局只消搓洗衣物,纵然冰寒刺骨,也远不及这般腌臜——恭桶内壁结着黑硬的垢壳,边角沾着没冲净的秽物,馊味混着陈年霉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反胃,喉头涌上酸水,胃里空得发慌,竟连呕都呕不出东西,只能狼狈地弓着背,肩膀不住发抖。
她本就被打了五板,臀上的皮肉肿得像发面馒头,粗布裤子早己被血浸透,与皮肉黏在一起,稍一弯腰便疼得牙床发酸,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滴落在污黑的桶沿上。
先前被冰水浇透的身子还没缓过来,里衣黏在背上,与伤口的血渍冻成硬痂,此刻又被净事房的蒸汽熏得头晕目眩,眼前总发黑,像蒙着层浸了水的纱。
再加上一天一夜没吃没睡,腹中空得能听见五脏六腑相互碰撞的声响,手里的木刷重得像块烧红的铁,怎么也攥不稳,在桶壁上歪歪扭扭地划着,连道像样的痕迹都留不下。
“咳......”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牵扯得后背的伤一阵抽痛,像是有根生锈的铁丝穿过肺腑,疼得她眼前发黑。
手里的木刷“哐当”一声掉进桶里,溅起的污水带着馊味打在脸上,黏糊糊地糊在嘴角,她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任由那股酸臭在鼻尖萦绕。
棠梨在一旁看得清楚,连忙起身想去扶。
刚迈出半步,就见晚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手。
那丫头的眼神里带着股子戒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瞳孔缩得紧紧的,眼角泛红,嘴角抿成一条首线,透着股不愿搭理人的倔强,连眉梢都拧着股子与处境不符的傲气。
晚晴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把污水往鬓角一抹,原本就沾着皂角沫的脸颊更显狼狈,灰一道白一道的,倒像是戏台上画错了脸谱的丑角。
她瞅着棠梨身上还算干净的襦裙,袖口虽沾着皂角灰,却不见半点秽物,再想想掌事姑姑方才拉着棠梨的手热络说话的样子,那亲昵的姿态,那温和的语气,心里早有了计较——定是这丫头给了掌事姑姑好处。
不然凭什么自己在浣衣局挨冻受打,转头就被派来刷恭桶,而这丫头就能站在一旁歇着,连衣角都不沾半点污秽?
掌事姑姑说“让她在一边看着”,明摆着是让这丫头当监工,专挑错处好去邀功。
“不用你管。”
晚晴哑着嗓子说,声音又干又涩,像被砂纸磨过的锈铁,每一个字都透着吃力,尾音还带着未散尽的颤抖。
她重新捡起木刷,咬着牙往桶里戳,力道虚浮得连垢壳都蹭不掉,木刷在陶壁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无声地抱怨主人的乏力。
棠梨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悬在离晚晴肩头半寸的地方,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
她看这丫头脸色苍白得像裱糊窗户的绵纸,嘴唇干裂起皮,起了层细碎的白屑,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我来吧,这活计粗重,你怕是......”
“不用。”
晚晴打断她的话,语气更冷了些,像淬了冰碴子,
“装什么好心?
等会儿转头就去掌事姑姑跟前告状,说我偷懒耍滑,是不是?”
她瞥见棠梨袖口沾着的皂角灰,心里冷笑——浣衣局里多的是这种人,当面嘘寒问暖,转头就踩着别人的脊梁骨往上爬,她见得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桶沿想站起来换个姿势,可右腿刚一使劲,臀上的伤就像被钝刀割似的疼,疼得她眼前发黑,身子一歪,整个人撞在恭桶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桶里的污水都晃了晃,溅起的秽水滴在她的手背上,黏腻得让她胃里又一阵翻腾。
棠梨吓得连忙上前,伸手想去扶她的胳膊:
“你没事吧?摔着了吗?”
“要你管!”
晚晴猛地推开她,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抗拒,像只护着伤口的小兽,宁愿自己疼得发抖,也不肯接受半点施舍般的好意。
她扶着墙根慢慢站稳,指节抠进粗糙的墙皮里,留下几道白痕,咬着牙瞪了棠梨一眼,眼眶泛红——一半是疼的,疼得浑身发颤,连指尖都在抖。
一半是委屈的,凭什么同人不同命?
她咬着牙,硬是把到了眼眶的泪憋了回去,下巴微微扬起,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棠梨被她推得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在石阶上,疼得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本就不是爱偷懒的性子,掌事姑姑虽然说了让她歇着,可看着别人替自己受累,实在坐不住。
尤其这丫头明显身子不支,每动一下都要皱眉头,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怕是撑不了多久就得倒下。
“我帮你搬桶吧,这桶沉。”
棠梨蹲下身,想去搬旁边的空恭桶,粗陶的桶身冰凉刺骨,冻得她指尖发麻,
“你刷里面,我给你递热水,能快些。”
晚晴却像被针扎似的往后缩了缩,把手里的木刷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刷毛里:
“不用!”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发颤,却依旧梗着脖子,
“我自己能行,不用你假好心。”
她怕棠梨碰过的桶,回头又成了告状的由头——说她连桶都搬不动,是故意偷懒,想磨到天黑也完不成活计。
掌事姑姑本就看她不顺眼,若是被抓住把柄,指不定又要挨多少打。
棠梨看着她戒备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这丫头怕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掌事姑姑派来的监工,专等着挑错处。
她叹了口气,从灶上拎过铜壶,壶底还沾着灶膛里的黑灰,往旁边的木盆里倒了些热水,蒸汽腾起来,带着些微暖意,在冰冷的空气里氤氲成一团白雾:
“那你先暖暖手吧,水太冰伤骨头,可别将来落下病根,阴雨天疼得钻心。”
晚晴的手冻得发紫,指节肿得像冻裂的胡萝卜,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方才在冰水里泡久了,此刻碰着热水竟有些发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又麻又痒,却带着种久违的暖意。
她瞥了眼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又看了看棠梨真诚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只有真切的关切,像冬日里透过窗棂的阳光,心里的防备松动了些,却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木刷往热水里浸了浸,让暖流顺着指尖慢慢往上爬,驱散些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