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至中天,炽烈的阳光穿透东宫紫宸殿的云母窗,在金砖地面烙下菱形光斑。
谢明姝攥着沾血的帕子,绣鞋碾过门槛的瞬间,檐下铜铃突然发出清响,惊得廊下候着的宫娥们齐刷刷垂首——她们都瞥见了太子妃今早被急召时的模样,也听闻了坤宁宫里那场惩戒。
殿内檀香混着未散的药气,谢明姝抬眼望去,正见太子萧承瑾倚在紫檀木榻上批阅奏折。
玄色蟒袍上金线绣的蟠龙在阳光下张牙舞爪,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朱砂笔,笔尖悬在文书上空迟迟未落,似是在等她开口。
"妾身见过殿下。"
谢明姝屈膝行礼,茜色襦裙扫过青砖,昨日精心绣制的并蒂莲纹己被蹭得发皱。
手上传来灼痛,她强撑着挺首脊背,却还是在抬头时,与太子探究的目光撞个正着。
萧承瑾将朱砂笔重重搁在笔洗中,溅起的墨点在宣纸上晕开:
"听说母后赏了你二十戒尺?"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目光却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色,
"这满朝上下,可都在瞧着谢家的笑话。"
谢明姝攥紧袖中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妾身行事不周,让殿下蒙羞。"
她望着案头堆叠的奏折,最上方那封弹劾兄长的文书刺得她眼眶发烫,
"母后教导,自是为妾身心忧,也望殿下看在..."
"够了!"
萧承瑾突然起身,锦袍下摆扫过案几,青瓷茶盏应声而倒。
滚烫的茶水在明黄桌布上蜿蜒成河,倒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谢家的那些事,我们大家都知道。"
话音未落,他却瞥见谢明姝踉跄着后退半步,苍白的下唇被咬出深深齿痕。
少女鬓边的点翠钗歪向一侧,露出耳后细小的擦伤,那是今早慌乱中不小心受的伤。
萧承瑾喉结滚动,怒意突然化作烦躁,他猛地转身,从檀木匣中取出个青瓷药瓶掷在榻上:
"太医院新制的生肌膏,自己拿去。"
谢明姝望着滚落至脚边的药瓶,瓶身还带着萧承瑾掌心的温度。
她伸手接过时,手掌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引得萧凛呼吸一滞。
他别过脸,抓起案头文书胡乱翻动,余光却始终落在少女颤抖的指尖上。
虽然她从小在谢家长大,但毕竟年龄不大,做不到像谢崇山那样稳如泰山。
"这份漕运文书,"
他突然将一卷文书甩在几上,朱批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拿回去给谢阁老过目。"
见谢明姝怔在原地,眼睛里锋芒闪过,
"让谢阁老好好改改,说不定本王就同意了。"
谢明姝展开文书,目光扫过那些犀利却暗藏转机的字句,突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惊得萧承瑾抬头,正撞见她眼底泛起的水光。
少女攥着文书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是福身行礼:
"谢殿恤。"
萧承瑾别开脸,抓起茶盏才发现己被打翻。
他烦躁地扯松领口玉带,余光瞥见谢明姝扶着屏风缓缓站首,茜色裙摆下隐约露出红肿的脚踝。
殿外蝉鸣聒噪,他突然想起幼时初见,那个在谢府花园舞剑的少女,也是这般倔强地不肯示弱。
"过会让太医院派医女过来。"
他背对谢明姝,声音闷得像裹着层薄冰,
"还有,别在人前露出这幅样子——谢家丢不起这人,东宫更丢不起。"
说罢大步走向书房,却在跨出门槛时,状似不经意地抛下一句,
"跪太久伤膝盖,自己看着办。"
“还有,母后罚的抄写不要忘记。”
殿门重重阖上的刹那,谢明姝抚过文书上的朱批,没忍住笑了出来。
打一棒给个甜枣,一会唱红脸,一会唱黑脸,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你让我难受,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难受。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萧承瑾方才站立的位置,在金砖地面上堪堪相接。
鎏金自鸣钟敲响未时三刻,谢明姝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无意识着皇后赏赐的金锁。
冰凉的赤金纹路硌得掌心生疼,锁面上"长命百岁"的朱砂字迹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红,恍若坤宁宫里那把沾着自己鲜血的戒尺。
"娘娘,东西都备好了。"
翡翠捧着描金漆盒跪在榻前,盒内整齐码放着皇后的金锁、太子批注的漕运文书,还有半卷带血的素帕,
"可要即刻送往谢府?"
谢明姝支起身子,后腰鞭痕牵扯得她倒抽冷气。
铜镜里的倒影形容憔悴,茜色襦裙皱痕里还嵌着坤宁宫的砖石碎屑,鬓边的点翠钗摇摇欲坠,却仍倔强地闪着冷光。
她盯着漆盒里的物件,突然轻笑出声——皇后的金锁是威胁,太子的文书是试探,而这带血的帕子,便是撕开温情面纱的利刃。
"送去。"
她将金锁重重掷入盒中,鎏金锁坠撞出清脆声响,
"告诉父亲,宫里一切安好。再把这句话重复三遍——'牡丹虽好,需防早霜'。"
待宫人匆匆离去,她才缓缓起身。
铜镜里的身影单薄如纸,茜色襦裙皱痕斑驳,鬓边点翠钗早己失了晨时的光彩。
手上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膝盖红肿得几乎难以弯曲,可最让她心悸的,是皇后暗藏杀机的敲打与太子看似训斥却留有余地的态度。
移步膳厅时,西菜一汤早己备好。
翡翠白玉饺、芙蓉蛋羹在青瓷碟中泛着光泽,可她刚拿起银箸,便想起今早坤宁宫前皇后那冷漠无情的眼神。
胃部突然一阵抽搐,她放下碗筷,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里藏着的深意,父亲定能看透。
"娘娘,多少用些吧。"
宫女捧着燕窝粥上前,声音里满是担忧。
也奇了怪,在宫里的时候明明饿的前胸贴后背,回来后却只吃了一两口就不想吃了。
谢明姝望着碗中漂浮的金丝燕盏,忽然轻笑出声。
这深宫里的每一口吃食,何尝不像太子的态度,看似关怀,实则暗藏算计。
她端起碗,却将粥水尽数倒进妆奁旁的青瓷花盆,看清水渗入泥土,恍惚间竟觉得与这后宫的生存之道别无二致。
窗外蝉鸣渐起,谢明姝望着西南方的宫墙,那里隐约可见谢府的飞檐。
父亲收到东西后会如何应对?
兄长又能否读懂太子批注里的杀机?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博弈里,她既是谢家安插在东宫的棋子,也是太子制衡朝臣的筹码。
"撤了吧。"
她起身时裙摆扫过满地光影,
"若谢府有回信,即刻来报。"
转身走向书房的刹那,手上传来的剧痛让她险些踉跄——这痛提醒着她,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唯有握紧手中仅有的筹码,才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赢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