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素白的裙裾扫过青石甬道,棠梨裹着沾血的玄色外袍,在暮色里像一片飘摇的枯叶。
身后刑房传来的闷响渐渐微弱,却仍在她耳畔回荡。
肩头忽然一沉,是医女紫苏扶住了她摇晃的身躯。
"当心些。"
紫苏的声音裹着药香,她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殿下吩咐了,要仔细照料。"
棠梨望着自己渗血的膝盖,忽然想起林嬷嬷枕边皱巴巴的药方。
她们当掉所有东西换来的钱也不够给她买救命的药。
"其实这点伤没必要去太医院的。"
她抓住紫苏的衣袖,指尖在对方腕骨上留下淡红的印子,
"不行。"
紫苏果断摇头,发间的白绸随着动作轻扬,
"殿下的命令谁敢违抗?你先顾好自己吧。"
她掀开竹帘,暖黄的烛火扑面而来,药庐里蒸腾的雾气中,当归与白芷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呛得棠梨眼眶发酸。
紫苏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矮榻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紫苏解开棠梨缠着粗布的手掌时,腐肉混着干涸的血痂黏在布条上。
她指尖轻颤,将浸着白芷水的棉巾按上去,却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抬头便撞见棠梨咬得发白的嘴唇,那双总爱低垂的眼睛此刻盯着墙角——那里堆着半人高的陶罐,封条上朱砂写着"上等血竭"。
"忍着些。"
紫苏将白玉碾钵里的金疮药刮出半匙,龙脑香混着没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棠梨的手腕在她掌心微微发抖,目光却死死锁住药案上的犀角药杵。
昨日林嬷嬷咳血时,用的不过是陶碗捣碎的干草药,而眼前这截犀角,怕是能抵得上尚宫局半年的炭火钱。
膝盖处的伤口最是恐怖,粗粝的青砖碎屑嵌进皮肉。
紫苏举起银镊子时,瞥见棠梨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会有些疼。"
话音未落,镊子己精准夹住刺入最深的木刺。
棠梨闷哼一声向后仰倒,后颈撞在雕花木枕上,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声。
药香在室内愈发浓烈,紫苏舀起一勺琥珀色的药膏。
那是用珍珠粉、熊胆和着蜂蜜熬制的生肌膏,在太医院库房里与金疮药分属不同的等级。
当丝滑的药膏抹上伤口时,棠梨突然开口:
"这些药......"
她喉结滚动,目光扫过案头堆着的整根人参,
怕不是比救林嬷嬷的药还贵。
紫苏的手顿在半空,药膏险些滴落。
她自然是清楚这些药有多贵的。
"别想太多。"
她避开对方的视线,将绷带缠得又快又紧,
"这些都是殿下吩咐的,你只管安心养伤。"
药庐深处传来药鼎沸腾的咕嘟声,是正在熬煮的十全大补汤。
当归、黄芪与党参的气味混着冰糖甜香飘来,棠梨却觉得喉头泛起苦涩。
她低头看着紫苏往自己伤口撒金疮药,那些细碎的粉末在烛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突然想起林嬷嬷枕边那包发潮的艾草,连油纸都打着补丁。
"好了。"
紫苏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去端药汤。
棠梨趁机看向药柜底层,那里整整齐齐码着锡制药罐,标签上写着"紫雪丹""苏合香丸",都是只有妃嫔才能用的珍贵成药。
她攥紧裹着纱布的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这些药若是送去浣衣局,或许能治好林嬷嬷。
紫苏端着药碗回来时,正撞见棠梨盯着药柜出神。
她将碗重重搁在案上,人参的苦香混着蜜糖的甜腻扑面而来:
"喝药。"
棠梨接过碗的瞬间,触到紫苏掌心的薄茧。
那双手成天取用各种贵重的药材,却比她的手更细腻,一个就是尽管精心的护理。
她又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人参片,突然想起太子抱起自己时,玄色衣袍擦过刑架的声响——原来在这深宫里,一条命的轻重,不过是上位者一念之间的施舍。
当沾着温水的布巾擦过伤口时,棠梨疼得浑身紧绷。
紫苏见状,从袖中取出个白玉小瓶:
"这是太医院新制的止痛药,效果还是很好的。"
瓶口打开的瞬间,浓郁的龙脑香混着麝香扑面而来。
棠梨猛然抓住紫苏的手腕:
"这......这药很贵吧?"
她想起林嬷嬷喝的药,不过是些晒干的艾草与粗粝的草药根,连药罐都是豁了口的陶土罐。
紫苏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手中的药瓶险些跌落:
"这是殿下特批的,你安心用便是。"
她望着棠梨苍白的脸,叹了口气,
"你可知这药多难求?上个月宁王妃小产,用的就是这个。"
棠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林嬷嬷咳血的帕子还藏在袖中,此刻却像一团滚烫的火炭。
"可我......"
她声音发颤,
"我还有个嬷嬷在病着,她......"
"别想那么多了。"
紫苏打断她的话,将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
"你自己都伤成这样,还顾得上别人?"
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很稳,
"况且,若不是殿下及时赶到......"
棠梨闭上眼,太子玄色衣袍上的龙纹在眼前浮现。
白天,也是这样的身影坐在紫宸殿,漫不经心地批复着折子。
那时,他只是只说了句"依规处置"。
可现在,那件带着龙涎香的外袍正裹着她,像一道灼热的枷锁。
"为什么?"
她突然睁眼,望着紫苏,
"殿下为什么要救我?"
紫苏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双手的伤口上:
"谁知道呢。"
她将绷带一圈圈缠在棠梨腰间,
"不过你该庆幸。
就你的身体状况,要是三十杖下去,得没了半条命。"
她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碗,
"来,把这碗止血汤喝了。"
汤药递到唇边时,棠梨闻到了浓重的人参味。
又是人参,明明只需要一棵人参就能救林嬷嬷的病。
"这药......"
她推开碗,
"能分给我些吗?我嬷嬷她......"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懂话?"
紫苏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耐,
"这是专门给你熬的,旁人用不得。"
她将碗重重放在案几上,瓷碗与木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说了,你当太医院的药材是大风刮来的?"
棠梨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窗外的风掀起竹帘,送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她数着那一声声梆子,想起林嬷嬷床边漏风的窗户。
春杏和阿桃此刻在做什么?
是不是还守在那个漏雨的小屋里,守着病重的林嬷嬷?
"有没有过期的,或是不要的。"
她突然起身,却因扯动伤口而跌回榻上。紫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嗔道:
"你不要命了?伤口裂开怎么办?"
"我嬷嬷快不行了。"
棠梨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紫苏的手背上,
"她等不起了......这些药,这些金疮药和人参汤,若是给她......"
紫苏望着她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她从药柜底层取出个油纸包,
"这里有些普通的金疮药,你若是放心,便拿去。但人参汤......"
她摇摇头,
"这是殿下吩咐的,我实在......"
棠梨攥着油纸包,像攥着救命稻草。
药膏的清凉透过指尖传来,却不及心中的焦虑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