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姝指尖着团扇边缘的鎏金缠枝纹,忽然轻笑一声,扇面上金线绣就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揉碎的星子:
“说起来,近日宫里的奴才们倒爱嚼些新鲜舌根——”
她抬眼望向案前握笔的萧承瑾,见他指尖骤然收紧狼毫,案头宣纸边缘未干的“棠梨”二字被墨汁洇得发暗,像朵被雨打湿的海棠,
“竟有人说......太子宫的五十两赏银,落进了东宫某个丫头的袖兜?”
萧承瑾的狼毫笔杆在掌心碾出浅痕,松木纹理硌得掌心发疼,眼前忽然闪过昨夜场景:
棠梨跪在紫宸殿青砖上,用着倔强的语气说着求情的话,却不知那抹倔强的神色,在流言里早被扭曲成了“勾引”的佐证。
“太子妃也信这些腌臜话?”
他搁下笔,指节敲了敲案上烫金的《东宫规训》,书页掀起的风卷乱了桌上散落的海棠花瓣,有几片落在“棠梨”二字上,像给墨痕添了抹无奈的粉,
“宫里奴才的舌头,该用加了皂角的滚水好好漱漱了。”
谢明姝盯着他刻意淡漠的眉峰,忽然想起陪嫁时乳母的叮嘱:
“姑爷的心事若藏在墨里,便去他案头寻;若藏在风里,便去宫里听——那里的墙,最懂人心。”
“信与不信不重要。”
她忽然逼近半步,袖口的苏合香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墨味,在暮色里织成绵密的网,
“重要的是,五十两赏银经了太子的手,落进奴才腰包,传出去便是‘君无威、奴无矩’——”
她指尖划过他案头未合的账册,册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柳芽,叶片边缘还留着被指尖的痕迹,
“何况那丫头叫什么来着?棠梨?
倒是巧了,上月刚被本宫‘提拔’去净事房当值,不想这么快就成了‘红人’。”
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萧承瑾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眼前晃过暗卫的话,
“五十两银钱尽购人参,林嬷嬷己经服下。”
这比“卖身钱”她没花半文在自己身上,却要忍受“勾引赏银”的流言在宫里疯长。
“不过是看她替病弱的养母煎药,动了恻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沉水香,却比平日多了丝生硬,指节敲了敲案头刻着“仁政”二字的镇纸,
“不过也别太担心。
宫里熬不住苦的奴才多了,本宫也不可能见一个赏一个?”
“恻隐?”
谢明姝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凉薄,团扇“啪”地合起,檀木柄敲在案上发出脆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花蕊的麻雀,
“殿下可知,当年您替我捡那只断了线的‘比翼燕’风筝时,也是说‘见不得姑娘家掉眼泪’——”
她忽然指了指他发间未簪的玉冠,碎发随夜风扬起,
“如今对着奴才掉眼泪,倒比对着正妻更心软了?”
书房里的气氛忽然沉下来,像被春雨浸透的绢画,重得透不过气。
“太子妃若觉得本太子失了分寸,大可去母后面前弹劾。”
他忽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过案头的柳芽,碎成几片落在青砖上,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思,
“这些事情——”
他望向窗外的宫墙,暮色里果然有个身影抱着药罐走过,发间碎玉坠子晃出微光,步幅比平日慢了些,想来是昨夜替环香守了半宿,
“本太子心里有数。”
谢明姝盯着他望向窗外的眼神,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说“会护着你”时的温柔,此刻却觉得,这深宫里的“护着”,早己分了轻重。
她忽然转身,蜀锦裙摆扫过他垂落的衣摆,听见他低声补了句:
“那笔银钱,本太子会让她原封不动还回来。”
却在话音落下时,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着案头那支狼毫。
初春的风掀起窗棂,卷着海棠花瓣落在萧承瑾肩头,像极了棠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让他想起她手上的伤口。
原来最难以说清的“恻隐”,从来不是对奴才的施舍,而是看见某个人在苦里挣扎时,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是个盼着糖纸的孩子,于是忍不住把掌心的暖,分了半片给她
“殿下既知轻重,便好。”
谢明姝行至门槛处,忽然回头,团扇上的并蒂莲在暮色里只剩模糊的轮廓,鎏金纹路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只是东宫的风,能吹开柳芽,也能吹乱人心——莫要让一片叶子,挡住了东宫的路。”
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朱红门外,唯有团扇流苏扫过门槛的声响,像句未说完的警告:
在皇家,心软从来不是慈悲,是刻在骨血里的软肋。
萧承瑾盯着窗外逐渐消失的身影,忽然从案头抽屉里翻出一张纸,这是他同意借给棠梨银子的批文。
此刻案头的柳芽在风里轻颤,像极了她说话时发梢的晃动,他忽然伸手拢住一片枯叶,掌心的温度将它焐得微暖——或许有些事不必说清,就像这宫里的风,吹过千万人,却只在某个人的发间,停成了最温柔的弧度。
初春的月爬上青瓦,紫宸殿的烛火映着萧承瑾掌心的柳芽,墨香混着春夜的凉,在宣纸上晕开新的字迹:
“柳芽初绽时,宜分苦,宜藏暖。”
墨汁未干,窗外的风己将字迹吹得发颤,却像极了某个丫头在永巷里的脚步,轻浅却坚定——她不知道,自己发间的柳芽,早己落在太子的案头,成了深宫里最隐秘的、带着药香的春天,哪怕被流言的霜气打过,却始终在彼此的掌纹里,攒着不化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