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松是被部队劝退的。
背上行囊,他一时竟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初当兵不是他选的,他是被他父亲派几个叔伯兄弟捆上车的。
走的时候赵长松就想,他这辈子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了。
可惜,他没死在外面,他还是回来了。
家里的青砖房是他十岁的时候盖的,墙角那棵葡萄树,是他和妹妹还有父亲一起种的。
小时候他很骄傲,自已有个很厉害的父亲。
全村,只有他家起了砖瓦房,只有他的爸爸,会时不时地给他和妹妹带零嘴。
在最困难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饿的嗷嗷叫,父亲却能让他和妹妹吃饱饭。
十八岁,他喜欢上了下乡的知青。
周芸,那是一个美好的如诗如画的女子。
当周芸点头答应和他处对象的时候,赵长松觉得自已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子突然变得耀眼夺目起来。
那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周芸的笑那么温柔美好,甜的他心坎里发烫。
他发誓一定要好好跟着父亲学习,以后他也要当大队长,让自已的妻儿不用为温饱而忧愁。
谁也没想到,好日子才开始三天,突然之间什么都不对了。
那天大雨,赵长松觉得自已再也从那场雨中走不出来了。
那场雨下的太大,淋湿了他未来所有的日子。
下午,他和妹妹去外婆家送粮。
因为惦记周芸,赵长松冒雨也要回来。
因为雨大,外婆见劝不住他只能把妹妹留下,让大舅舅和小舅舅两人送他到村口。
那天晚上,两个舅舅看着他进了村子,才回去的。
赵长松手里提着从舅舅家带回来的鱼,心里还想着,明天炖了鱼汤送一碗给周芸。
她太瘦了,得吃点好的补补。
推开门的时候,赵长松还奇怪,大晚上怎么没关门?
难道是家里来人了。
以前家里经常会有人趁夜送东西来,一尾鱼,一块肉,或者是全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粮食。
赵长松从来没觉得不对,直到他去了部队,才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叫受贿。
大雨哗啦啦如盆泼的一般,淋湿了赵长松的衣服和头发。
他兴冲冲地把鱼放进院子里的水缸里,低头戏弄着鱼缸里鱼的时候,他好像听见屋里有人叫了他名字。
是周芸的声音,周芸在叫他的名字。
“赵长松。”
周芸打开门,看着门外俊秀挺拔的汉子,“你回来了。”
看着面前瘦弱的周芸,赵长松的嘴张了张,半天没发出一个音节来。
“进来吧。”
周芸打开大门,转身从堂屋搬了一个凳子放在院子里。
现在已经入了秋,她几乎整日整日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只有这样她才不觉得那么冷。
周芸坐回自已的凳子上,低头继续择菜。
赵长松拖着沉重的步子进门,看着周芸择菜的双手呆呆出神。
他记得周芸答应做他对象那天,他偷偷拉了一下周芸的手。
纤细柔软,绝对不是现在苍白的瘦骨嶙峋的模样。
“你还没吃饭吧。”
周芸将挑好的豆角和青菜拿到井边,赵长松忙放下东西去压井水。
哗啦啦的井水从管子口喷出来,有几滴溅到周芸身上,她只觉得彻骨的寒。
冬天还没到,水就这么凉了吗?
洗好豆角和青菜,周芸进了灶房。见周芸淘米做饭,赵长松忙去烧火。
从院墙的花墙往里看,眼前的情景就像年轻的小夫妻在一起过日子一般。
朱殷踮着脚尖看了一会,低声问一旁的宋银珠:“你说周芸怎么想的。”
还给赵长松做饭,要是她就下毒弄死他。
“不知道。”
宋银珠脚下垫了两块砖,才能勉强看见花墙里的人影。
她是真不知道周芸怎么想的,这么心平气和,还做饭给赵长松吃,她不会准备下药毒死赵长松再自杀吧?
宋银珠站在砖头上站的有些累,干脆蹲到墙根下:“他们说话了吗?”
“没有。”
朱殷如实反馈,“周芸煮了饭,炒了豆角,还烧了青菜鸡蛋汤。”
日头一点一点移到正中,宋银珠抬手挡住灼热的太阳。
如果蒋碧城回来问她有没有想她,她肯定实话实说,她哪有功夫想他,吃瓜都吃不过来。
“他们吃饭了。”
朱殷也在宋银珠身边蹲了下来,拿块砖垫在屁股下面。
宋银珠用胳膊肘捣了朱殷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周芸会不会给赵长松下毒?”
“换肯定会。”
朱殷双眼微眯,迎着日头看向刺眼的光芒,“要是我早就把赵有才那狗东西毒死了,绝对不会留他到现在。”
什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狗屁。
憋都把人憋死了,最后的胜利也不能改变她当初所受的苦。
一顿饭吃的时间并不长,赵长松觉得咽下去的每一粒饭都如砂砾。
曾经他也无数次幻想过和周芸这样过日子,他挑水她浇园,他烧火她做饭。
然后两人面对面吃饭,身边还有几个孩子环绕奔跑。
叫她妈妈,叫他爸爸。
一行清泪从赵长松的眼中涌出,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半天才颤抖着唇,说出了两人再见后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
“没关系。”
周芸放下碗筷,柔声道,“碗筷你洗了吧,我该走了。”
赵长松站起身,看着周芸从东厢房拿出一个很小的包裹。
这个包裹太小了,小的让他怀疑里面都放不下一件衣服。
周芸将包裹放在饭桌干净的一角,慢慢打开,里面是个红木的首饰盒。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你要看看吗?”
赵长松抹了一把泪,拼命摇头:“不……不用。”
“还是看看吧,省得以后说不清。”
厚实的首饰盒打开,里面一把旧木梳,一个坏了的用胶布贴好的圆镜子,一对褪色的珍珠发卡。
“周……”
赵长松喉头哽咽,半晌才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票,“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你拿着。”
他希望周芸能拿着,可能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点。
“谢谢,不用了。看好了吧,我该走了。”
周芸收拾好包裹,拎在手上转身就走。
“你去哪。”
赵长松追上几步,想说你留下,可他知道自已没资格让这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留下。
“回家。”
周芸头也不回,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