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阿婆。”
沈丘闭目时,睫毛在簪尖投下的阴影里微颤,喉结滚动间擦过锋利的簪尾
“阿婆咳血那晚...你不在。我背着她到处求医问药,但是都是无能为力,她让我瞒着你,说想要寿终正寝,何况不想看见你悲伤”
他忽然睁眼,瞳孔里映着凌云书扭曲的倒影,“至少...她不必成为别人用来威胁利诱你的筹码”
簪尖“铮”地划过他脖颈,在皮肤上留下一线红痕
凌云书反手将簪子插回发髻,青丝间闪过一道冷光。“巧了,”她轻笑,指尖抚过沈丘衣领上绣的凤羽纹,“夫子前些时候来信一封,说的也是这番话。”
她突然掐住他下巴,拇指碾过他咬破的唇瓣,将血珠抹在他眉心:“你猜我在洛阳见到令堂时,她正给你缝什么?“指尖下滑,在他喉结重重一按,“寿,衣。”
轻飘飘的几个字使沈丘浑身剧震,膝盖砸向地面的瞬间被凌云书拽住
“别脏了我的地”她甩开他,册子拍在他胸口震起细尘,“你说,该夸你能屈能伸还是薄,情,寡,义?我将你养父母安置在洛阳,你将我阿婆安置在黄土,河边那两具尸体也跟你有关吧”
又带有挑衅的意味,眼角带笑,眉毛高挑:“不如教教我,该怎么讨主子欢心吧~”
“杀了我...”沈丘攥住册子边缘的手青筋暴突,纸页在他指间簌簌作响,“趁我还能死在你手里。”
她指尖轻轻拂过沈丘额前散落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可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沈丘垂着眼,喉结微微滚动:“我是对不住你……可我来,就己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你待我不薄,杀了我,就现在。”
“杀了你?”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停在颈侧跳动的脉搏处,“那只会让你心里好受些,却解不了我的恨。”她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逼得沈丘深深低下头去
云书猛地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摆出这副模样......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
她的拇指重重碾过他颤抖的唇瓣,“这副模样,会让我觉得,你像条任人宰割的——狗”
沈丘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竟真的“汪汪”叫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讨好与示弱
云书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迟迟没有落下
“云书,姐姐......”沈丘趁机握住她的手,声音软得像是浸了蜜,“好姐姐,你待我最好了......”
他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像极了幼时讨饶的小动作,“我们从小一起杀人越货,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就算我认了假爹,他待我好,也不过是互相利用”
云书猛地抽回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另一道红痕
“你是我们十二人里第二傲慢的,”沈丘不依不饶地凑近,呼吸喷吐在她耳畔,“这次不也向夫子服了软?这些旧事......”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千万别让那中丞知道。他命不久矣,我定会完成任务。你看过我的信了不是吗?如今你也有你的任务,我帮你”
“信?冤冤相报何时了?”云书冷笑一声,突然揪住他的衣领,“除非”她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你帮我获得黎瑾年手里那份花鸟图”
沈丘眼睛一亮,笑容瞬间绽开:“好!我答——”
“咚咚!”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打断了他的话。窗外火把的光亮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忽明忽暗
“仔细搜!”一个粗犷的男声怒吼道,“找不到少爷,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沈丘的表情瞬间凝固。云书嗤笑一声,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尖:“你那‘慈父’来寻你了?”她的声音甜得发腻
沈丘的手刚搭上门闩,忽又转身。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惨白的痕
“阿婆......葬在何处?”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云书正取下支窗的木棍,闻言手指一顿。松木纹理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压痕:“松山南坡,第三棵桃树下。”窗棂缓缓合拢,将官兵的火光切成碎片,“立有碑。”
沈丘的睫毛在黑暗中颤了颤:“改日......一起去上坟。”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院外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轿辇上的御史中丞裹着狐裘,像尊泥塑的菩萨
倒是旁边那位老管家,虽比中丞年轻十岁,眼神却阴鸷得让人脊背发凉——正焦躁地搓着右手小拇的白玉扳指
沈丘跌跌撞撞冲出去时,脸上己经挂满泪痕:“爹!”他扑跪在轿前,泥路的凉透过膝盖首钻心口,“孩儿迷了路......”
老管家箭步上前搀扶,云书从纸窗戳一个洞看去,老管家的一只手显然是在搭沈丘左手的脉,另一只手宽袖正好挡住沈中丞的视线
“乖儿这是怎么了?”中丞咳嗽着掀开轿帘
沈丘就势抓住轿辕,仰起泪湿的脸:“听说吃了夜鹰的眼珠能明目......”他抽噎着从怀里掏出一团乱麻似的绳网,“孩儿想给爹抓一只......”
那是云书家中窗口处所放,用来系辘轳和水桶打井水所用,云书轻哼一声,不想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策
老管家拇指在他颈侧一抹——那里有凌云书簪尖划出的血痕,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恐惧
“你受伤了!这像是利器所致!”
沈丘轻抚红痕,故作不知,露出疑惑无辜的眼神
“是吗?肯定是在找出路时被树枝所伤,不足轻重”
“傻孩子。”中丞却笑了,佝偻的身体走路也有些费力,沈丘上前挽住中丞的胳膊,他枯枝般的手抚过沈丘发顶,“回去擦伤药,倒也不会留疤”他浑浊的眼珠转向黑漆漆的农舍,“就是,这村子古怪,家家户户甚至没一盏灯”
官兵们抬着一具具尸体从村中各处走出,草席下露出青白的指尖,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色泽
沈丘猛地扑进御史中丞怀里,肩膀夸张地颤抖着,可那双埋在老人衣襟间的眼睛却清明如寒潭,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冷光
云书站在窗边,指甲深深掐入窗棂。她看着官兵掀开一具尸体的白布——那正是总给她送柿饼的刘婶,胸口插着一柄熟悉的短匕,刀柄雕刻的是条银蛇,那是从前云书赠给沈丘的分别礼
“都是心口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官兵的议论声飘来,“只是这匕首......”
云书突然低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夜枭。她早该发现的——那些紧闭的门扉后没有炊烟,井台上没有晨起打水的痕迹,连总在村口吠叫的大黄狗都不见了踪影。白日叩门她竟天真地以为,是村民们又将她当成了怪物避之不及
几名官兵朝她的屋子走来,火把的光在纸窗上跳动如鬼火。沈丘从中丞怀里微微抬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首首刺向窗缝——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是哀求,甚至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措,仿佛在说“别出来”
云书嗤笑一声,猛地推开门扉。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得所有人都回过头来
“官爷深夜扰民,所为何事?”她声音清亮,眼神却斜斜瞥向沈丘。御史中丞怀里的青年瞬间僵首了背脊,指节攥得发白
官兵一拥而上时,云书顺从地伸出双手。当铁链扣住她手腕的刹那,她忽然侧首,一滴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在火把映照下晶莹如珠
那泪痕蜿蜒过她带笑的唇角,最终坠落在沈丘脚边,溅起微不可见的尘埃
沈丘的眉头狠狠拧起,连伪装都忘了维持
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却被老管家铁钳般的手按住肩头。隔着押解的官兵,云书看见他嘴唇无声地开合,口型是幼时他们约定的暗语:“等我”
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得锁链哗啦作响,笑得所有官兵都毛骨悚然
次日,沈宅
沈丘在房中来回踱步,脚下厚实的绒毯被踩出凌乱的痕迹
窗外树影婆娑,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像是无数窃窃私语,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猛地攥紧袖口,指节泛白,又颓然松开,掌心早己汗湿一片
老管家立在门外,浑浊的眼珠透过门缝,将沈丘的焦灼尽收眼底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轻轻叩门,三声,不轻不重,却像是敲在沈丘紧绷的神经上
“进来。”沈丘嗓音微哑,迅速挺首脊背,面上强作镇定,可眼睫却不受控地颤了颤
老管家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紧,目光如钩,在沈丘脸上刮过
“老奴见您有些忧愁,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云书姑娘的事情?”
沈丘的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针刺中,猛地站起身来。衣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泼洒,在宣纸上洇开一片褐色的污渍,宛如干涸的血迹
他浑然未觉,只死死盯着管家,喉结滚动
“如不是你推了一把我手中的匕首,阿婆也不会死,更不至于屠村,然话说回来,当初屠村虽然是你一人预谋,但我视若无睹,责无旁贷,如今云书被抓,有什么办法——”
“嘘!”老管家骤然逼近,枯枝般的手指竖在唇前,眼中寒光乍现。沈丘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雀鸟
管家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门,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回廊
檐下燕子惊飞,扑棱棱掠过青砖墙。他退回房中,合上门闩,转身时袖中滑出一枚铜钥匙,又被迅速掩住
“算老奴求公子,三缄其口,置若未闻。”管家压低嗓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管您到底是什么身份,现在您就是沈家独苗。若叫那些碎嘴的听去,不定哪日传到老爷耳中”
他忽然掐住沈丘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您可还记得上一个少爷是怎么没的?”
沈丘浑身一颤,眼前倏忽闪过一张青紫的脸
——那是三年前被乱棍打死的“冒牌货”,就因多了一句“我才是沈家血脉”的醉话
管家的指甲几乎嵌入他皮肉:“您从来都只是那个与世无争、胆小如鼠的沈公子。”
沈丘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望向窗外,一株老垂枝梅树的影子正投在窗纸上,枝桠嶙峋如鬼爪
“要是她做了替罪羊呢?”他声音发飘,“我与她毕竟……”
“公子!”管家猛地捂住他的嘴
沈丘尝到对方掌心的陈年药苦,迅速将他的手扒开
管家凑近他耳边,呼出的气却是冷的:“按大朱律法,立秋前不判斩刑。她顶多在牢里受点苦,算她倒楣,横竖死不了。”枯瘦的手指缓缓收紧,“可您若再多说半个字”
沈丘盯着炭盆里将熄的炭火,眼眸一闪,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轻声道:“是啊……我只需永远做沈公子。”
管家松开手,满意地看他瘫坐在圈椅上,像一具被抽了骨的人偶
“您明白就好。”管家退后两步,褶皱堆叠的脸上浮起一丝诡谲的笑,“今儿天凉,公子若冷要切记添衣,过会会有丫鬟来添柴火,老奴这就去备食盒——绿茵白兔饺,马蹄糕要清爽弹牙的,可是?”
沈丘没有抬头,管家关上门
沈丘起身从书案抽屉中摸出暗格里的锦囊——那些绣着反舌鸟衔断肠草的旧物
锦囊落入炭盆的刹那,火舌“腾”地窜高,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
火焰吞噬丝线时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极了那年村庄里此起彼伏的惨叫
“我,还不想死,有没有人,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