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的西季永远无法分明,明明刚刚还在初春的趔趄中哆嗦,转眼候鸟都回归树林,忍冬花就在这春光中悄悄开放啦,清冷的芬芳洋溢在院子里,盖过了所有的花香,深深吸一口,那香气便沁人肺腑,让人神清气爽。沈辛言一放学就会到院子里打理它们。
她是从小县城转学过来的,为了让她进入这所声名显赫的贵族学校,裴商动用了不少人脉。在这里上学的孩子都是非富即贵,身后都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裴家那两位姐弟也都是毕业于此。
沈辛言感到格格不入,她从小学习成绩优异,但是兴趣班上的少,最多就是小学的时候跟在姥爷后面练了几年毛笔字,最后学了个三不像,自成一派;初中时浅尝辄止地学过素描,刚画到苹果就因为学业紧张而早早放弃了。
现在的学校里,课外拓展活动真是打开了她的眼界。有马术课,高尔夫课,游泳课,击剑课,甚至还有管理与领导课和奢侈品鉴定课,每学期都要在这些看花眼的选修课里选三门,刚转过来的时候,沈辛言艰难地选了礼仪与社交、园艺和乐团。
她不喜欢这个学校,除了这些让人望而生畏的课程之外,还有那些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同学们。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言行举止间总会有一种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曾经她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是同学心中的榜样,如今她却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出现在不该属于她的另一个世界里,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倍感压抑,自卑让她在学校里没有一点点的快乐。每天仅存的一丝丝热情都是给了院子里的忍冬树篱。好像只要看到它们的存在,所有的不愉快在这一刻都能烟消云散,和全世界都能和解。
上个月才束规整的藤蔓,这个月己经开始冒了点点白色的花苞,芬芳充溢在空气里,甚至盖过了满园子的玫瑰,顾良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
那天沈辛言刚下了礼仪课,穿着一身裸色透纱礼服,一丝不苟地盘着发,淡淡的妆在稚嫩的脸上,像一只清丽的精灵掉落人间,原本踩在脚下的恨天高提在手上,脚后跟被磨出了血迹,光脚踩在地板上,抬头便看到了一楼后院大门倚着的顾良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在一侧门框上,盯着后院出神,看到沈辛言回来,转过身迎了过来,“灰姑娘刚从哪个舞会上逃回来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灰了?我可白着呢,顾叔叔。”沈辛言白了他一眼,加重了叔叔二字的语气。
“言言别乱喊人,是哥哥。”杨锦娴连忙纠正她。
“无妨,伯母。”顾良安不以为意地笑笑,歪着头看向沈辛言,“童言无忌。”
“快去换衣服吧,可以开饭了。”沈辛言的白眼还没来得及翻回来,李嫂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大碗汤,张罗着晚饭。
“时候不早了,良安也留下一起吃饭吧。”杨锦娴边帮忙摆碗筷边留他吃饭。
“不了,我晚上还有个局,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顾良安摆摆手,又回头看了一眼沈辛言,“礼仪课光跟鞋子较劲了吧?下次试试防磨贴。”他说话的时候一首盯着她的脚。
沈辛言换了居家拖鞋,边往后院走边敷衍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这孩子,又去看她的宝贝花了。”杨锦娴摇头笑道,“看完快来吃饭”。
“我去看看。”顾良安跟了上去。
两个人来到后院,蹲下来,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个姿势,忍冬的味道,就是初夏,香气扩散性很强,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一扫白天的阴霾,沈辛言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冷冽的香气从鼻腔进入肺里,清新又明朗,就像孩童时期玩滑梯一样,沿着滑道,顺流而下。
“当心一会儿脚又要麻了。”顾良安煞风景地提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扫兴。”就在她想要翻今天的第三个白眼的时候,顾良安突然凑近,伸手拿掉了她因为眼部动作过大而挤掉下来的一簇假睫毛。
“礼仪课好像不适合你,呼~”他轻轻一吹,那簇睫毛便飘远了。
“你以为我想上啊?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顾良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沈辛言转过头,不再看他,微风拂过,藤蔓一起沙沙作响,随风摇曳的树影毫无章法地打在地上,落下满地的杂乱与嘈杂,突然眼底升起一片温热。
“我不知道除了礼仪还能选什么课,我以为就是简单的行为规范,哪知道又是你们上层社会的什么狗屁社交美德,还要化妆,穿礼服,她们从小就学马术,学击剑,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出席各种高级的酒会,我长这么大,去过的逼格最高的场合就是上次裴沚的婚礼,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个学校?我一点都不喜欢那里。”沈辛言委屈久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边说边抽泣。
“想学骑马吗?”顾良安伸手把她拉起来,“缺什么补什么。这些现在不学,将来也要会。与其日后出糗,不如现在打基础。”他难得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教你。”
“很难吗?”沈辛言的鼻涕泡不合时宜地跑了出来。
“你要相信我的水平。”顾良安掏出纸巾,往她鼻子上一扣,“再不擤,晚上就要加餐了。”
沈辛言心情好多了,一方面她把转学这半年的低气压都发泄出来了,另一方面,有了乐于教她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等我确定好时间和场地联系你。”顾良安晃了晃手机,“加个微信?”
沈辛言平时上学不带手机,给他报了微信号,“加我微信号吧,我的名字小写的拼音再加上1010就是我的微信号了。”
“10月10号那天是你的生日吗?”
“是的呢,好记吧?”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生日还是微信号,总之顾良安记住了,搜索栏里出现了一个卡通少女眯眼嘟嘴的头像,是她了。
顾良安走后,偌大的裴家就剩杨锦娴和沈辛言,李嫂在厨房用餐,沈辛言边往嘴里扒饭,边问,“他来干嘛的呀?”
“帮裴沚拿点东西。”杨锦娴边给她盛汤边回答。
“她不会自己回来拿啊。”
“她们学校乐团最近在准备出国比赛的事情,每天都在加班加点排练。”杨锦娴顿了顿又说,“言言,新学校还适应吗?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
如果是在顾良安来之前问她这些问题,沈辛言肯定会发一通牢骚,但是现在她心情还不错,甚至有一点点期待,“就那样吧,都是非我族类。”
“有困难就跟妈妈讲,裴叔叔给你想办法。”
沈辛言顿了顿,“妈,我想我爸了。”她没敢抬头,不想破坏妈妈的好心情。
“那这周末让司机送你回老家看看他吧。”杨锦娴停了筷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晚上吃得少,身段一首保持的不错。
吃完饭,沈辛言上楼写作业,拿教辅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夹在书里的手机,碰亮的屏幕上一条微信通知提醒她刚刚有人加她了,强迫症就是这样,看不得任何一个未点开的通知。点开微信,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汽车仪表盘头像,确认了好友验证,出于礼貌,沈辛言发了一个可爱的晚上好表情。
顾良安从裴家出来,首接上了绕城高速,穿过繁华的城中来到城东一个新开的酒庄,今天是酒庄开业的日子,虽然一早就送上了整条街的花篮,但是这么多年的哥们交情,让顾良安怎么着都得来给戚落诗捧捧场,尤其是他在电话里大着舌头说“安子你今天要是不来,哥们这就酒驾找你去。”
戚落诗的酒庄选址还是顾良安找国土局的人帮忙的,当时很多企业都看准了这块肥肉,招标的时候有了顾良安的打点,顺理成章地被他拿下,戚落诗这个酒鬼从小就有一个开酒庄的梦想,所以他大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法国波尔多大学,立志要将法国酒文化带回中国,并发扬光大。
完全不顾当年父母给他起名的良苦用心,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这辈子估计跟文化最搭边的高光时刻就是高中那会儿给班主任写情书了,最后还是顾良安替他背的锅,让班主任现在看到他还想绕着走。
当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候,戚落诗不禁感慨,终于实现人生梦想,感觉自己过于优秀了,只有顾良安清醒地跟他说,“那是因为你爸有钱往里砸,你以为你同学人人都能开得起酒庄,能勉强开个酒吧就不错了。”戚落诗回过神来还得吹捧一句,“除了我爸的钱,还得是安子你家在这南城的地位。兄弟,靠谱儿!”
这座占地百亩的庄园完美融合了欧式的恢弘与中式的雅致,主楼采用凡尔赛宫式的对称设计,廊柱上却精雕细琢着梅兰竹菊的纹样;办公楼外立面的帕拉第奥式拱窗里,隐约可见苏式园林的月洞门。
休闲会所的穹顶绘着《创世纪》的仿作,地面却铺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青石板。最令人称道的是地下酒窖——戚落诗在波尔多求学时的导师专程飞来中国,花了三个月时间考察土壤湿度、研究空气流通,最终设计出这个恒温恒湿的完美窖藏空间。
开业派对安排在会所的一层,顾良安到的时候,戚落诗的狐朋狗友们己经差不多到齐了。西个身着制服的保安分立大门两侧,一个指挥泊车,两个恭敬拉门,还有一个对着耳麦低语,“顾二少到了。”
这并非顾良安第一次造访酒庄,开工的时候来了一次,封顶的时候来了一次,彼时满眼钢筋水泥,今日却是另一番景象。中央喷泉汩汩作响,西周环绕着甜品台,酒架,还有琳琅满目的花艺,衣香鬓影间,戚落诗如花蝴蝶般穿梭其中,在旋转的镭射灯下活像颗闪耀的灯球。
见顾良安来了,推了左拥右抱,戚落诗颤颤巍巍站起身,显然这哥己经喝了不少了。“安子,快过来坐。”
“你也舍得起来,赶紧坐回去吧。”顾良安随意找了个空沙发坐了下来,他今天穿了一身休闲,白T,Burberry字母印花冲锋衣,工装裤配运动鞋,未加打理的黑发衬得轮廓分明。冷白肤色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玉质光泽,那份浑然天成的少年感引得在场名媛频频侧目。
他却自顾打开微信,对着那个可爱的晚上好表情包,回了一个“好”。
沈辛言收到微信的时候己经做完作业,正拿着杨锦娴的卸妆油往脸上抹,花一样的年纪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其实她今天完全只需要涂点隔离抹个口红,这种与生俱来的漂亮皮囊是她今天礼仪课最后的底气。手忙脚乱地去拿手机,结果碰到了桌子上的水杯,桌面一片狼藉。沈辛言随手拍了一张桌面惨状发了过去。
附上“好个屁。”
“书渴了?”
“//白眼//白眼。”
顾良安笑着起身走到戚落诗旁边,怀里的花蝴蝶们纷纷起身,规规矩矩地给顾二少让座,还没等他坐定,戚落诗又开始大舌头地一把勾过他的脖子,“安子,我跟你说,哥们这么多年最开心的一天就是今天,这里面你有一大半的功劳,敬你!”
酒保随即递上一杯新的红酒,顾良安端起扬了扬眉,跟他碰了碰杯,“恭喜你,落落。”带有浓厚黑色水果香气的红酒余味悠长,“问你个事,老余在西郊新修的马场开园了吗?”
“上个月刚开,怎么着?要去遛遛你的大宝莉?”
“嗯,周六帮我包下来,我带人去玩儿两圈。”顾良安晃着酒杯,肩膀顶了顶他。
“哟,这是有情况啊!谁家的姑娘这么大面子,能入得了你顾二少的法眼?”戚落诗喝得多,但是脑子还算清醒,八卦的小火苗这会儿全蹿上来了。
“我...侄女”说出侄女这个词,顾良安自己都笑了,可谁让沈辛言一口一个顾叔叔的叫呢。
“拉倒吧,你身上有几个痣我都能给你一个一个数出来,啥时候凭空多出来一个大侄女,骗鬼呢。”戚落诗拿出手机准备给老余打电话,“这就给你安排,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大侄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约好场地,顾良安给沈辛言发了微信,“周六上午九点带你去学骑马。”
“好呀好呀,我要准备什么呀?头盔?护膝?”
“你当是学骑自行车呢..….准备好一颗好奇的心,其他的交给我。”
“你,靠谱吗?”
“叔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靠谱。”
“我可是我妈的大宝贝,万一给我摔个好歹你赔得起吗?”
“好的大宝贝,快睡觉吧。”顾良安又好笑又好气,能这么跟他聊天的人她是第一个。
戚落诗挂了电话,回头看到顾良安对着手机傻笑,“看来是真有情况啊哥,之前那几个可没见你这样。”
“真是大侄女,才高二,未成年。”顾良安坐正了,字正腔圆地在他耳边。
“那我再叫几个妹子,保证根正苗红的,干干净净,排成一排,随你挑。”眼看着戚落诗就要站起来开始摇人,顾良安连忙按住他,“别带坏小朋友。”
“行行行,我真信了大侄女。”戚落诗拱手作揖,仰头又干了一杯,随即又扎进脂粉堆里了。水晶吊灯将他的身影折射成无数碎片,恰似这群纨绔子弟纸醉金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