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香工坊的几种新香,都已进入蒸馏出油环节。
若以时间来论,是能赶得上造物局开业当日的。
东宫造物局里,现在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振奋”!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大家为之付出、为之努力着的造物局,到底有多大的力量?能在开业当日创造出多大的奇迹?
为了使开业当日的营业额上来,吴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主意,在胡翊上午过来时,向这位驸马爷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驸马爷,茉莉花露、梅花花露、兰花花露这三种,都能赶上开业当日上架。
咱们若是将其摆在货架上,营收定然可以极大的增加,到那时,咱们造物局就真的是名利双收,要创造一个高峰了啊!”
胡翊看着三十多岁的吴云,他现在做了造物局主事,有这些建功立业的想法,这太正常不过了。
但在胡翊看来,这是冒进,是过激,是不留余地。
这并不好。
对于吴云的冒进思想,胡翊觉得需要重视,这是造物局的主事,未来还要在此地大有作为。
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需要给他降降温才行。
胡翊直接一开口便浇灭了他的热情。
“老吴,我有一个道理说给你,你不妨听听是否有道理。”
吴云躬身候着,洗耳恭听。
胡翊便拿一条水渠开始举例。
“咱们手中掌握有一个小湖,底下是灌溉渠,许多百姓种下的作物等着用水。
咱们一口气将小湖里的水放出去,自然会惹来交口称赞,大收民心。
但在小湖里的水用尽后,需要一个很长的周期来重新蓄水,这段时间渠里便没有水了。
若再遇到旱天,我问你,水从何而来?”
这是个细水长流的道理,吴云也是个聪明人。
他自然是听懂了,并且思考起来。
显然,吴云是一个有冲劲、有抱负、有理想的书生,但他对于商业运转的一些常识可能还比较缺乏。
胡翊此刻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造物局需要的是持续不断的热度,而热度,是需要持续不断的新品来拉动的。
我们固然可以把所有新品、存货都放出去,可以在某一日将客流拔高到一个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创造出商业神话。
但你必须一直有亮点,才能不停吸引客人光顾,生意终究需要的是稳定、长远,细水长流这四字才是根本之所在。”
吴云听着这番话,这才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对,他确实被这番话说服了。
这位驸马爷的这番话,道理浅显易懂,也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狂热,而缺少了几分理性。
“属下懂了,驸马爷,属下还是过于浅陋,还有许多东西要去学啊。”
胡翊笑着道:
“你乃是个学士,读书、教学才是正途,说来也是我将你带到‘歧途’上来的,这倒也怪不得你。”
“嗐,属下相信无论身做何事,只要用心,都可以做到拔尖,成就功业。
驸马爷您能给我这个平台,已是十分关照属下了,奈何属下还是贪功冒进了些。”
吴云此刻才在心中感慨不已,人与人确实不能比啊。
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要说起来,更加的成熟稳重才对。
大着这位驸马爷近十岁呢,才华上就不说了,难以望其项背。
却连心性上,都不如人家多矣。
果然,凡人和天才的差距,便如同一道鸿沟。
胡翊的打算是,开业当日只售卖这次展会上的物品,同时再开一个新品预告。
然后在预告几日后,定下一个小范围的新品品鉴会,到时候便可以邀请些客户过来试用。
如此,再一件一件的上新品,维持着热度,做到细水长流。
至于具体的上新时间安排,则还要看造物局的出新速度,能否跟得上,现在谈起来还为时过早。
造物局的事他倒一点也不担心。
反倒是东宫制药局,胡翊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造物局的主要功能就是搞钱,但制药局的功能更多的是惠民,这是带有公益性质的。
所以制药局的期望,应当是做好惠民药物,改善民生,然后在这基础上赚一些小利即可。
但制药局并未预热,况且那些药物你也没办法去搞预热,造成什么大的轰动。
那么药物的销量如何,就要看开业当日的市场反馈了。
若是生意一般,低于预期,于制药局未来的发展规模上,就要进行些调整了。
今日的病人不甚多,且按照胡翊这最近悟得的些新理论,关于风湿性心疾上的熟练度增长正在加快。
用不了几日,又将升阶,这对于解决常婉的心疾问题,又增添了许多信心。
但胡翊即便掌握了这些新理论,于常森的先天性心疾上,熟练度还是以零点几的速度在缓慢积攒进度。
可见,熟练度并非对于各种病症都能有效果的。
若要救治常森,是否自己真得学会什么开胸手术,心脏手术之类的东西?
胡翊觉得这是极大的挑战,应该极难了,况且他也不会这些东西。
目前,惠民医局多半的房屋都已建好,自明日开始,剩下的那部分建筑将要做最后的加盖,加盖完就算是彻底完工了。
若如此,大明第一家医院便算是建立起来了。
看着忙碌了几个月的事终于要落成了,胡翊第一次有了一种即将初为人母般的感慨和体会。
这医局、造物局、制药局,就像是自己亲自产下来的三个孩子。
未来,自然希望它们能够不断的发展壮大。
中午时分,宫里来了旨意。
“驸马爷,陛下请您移步文华殿。”
当胡翊赶往文华殿之际,叔父胡惟庸刚好从里面出来。
这若在以往,丞相大都在中书省衙门办公,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
胡翊远远地跟叔父打了声招呼,便进得殿中去了。
他前脚刚进来,朱元璋后脚就张嘴开始吐槽起来:
“你叔父这人也奇怪,最近总是当起了甩手掌柜,把许多的事都扔给咱这个皇帝处置,你说他是想偷懒啊,还是身子骨儿病了?”
胡翊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这狗屎老丈人,怎么做他都要挑理。
你若把他架空在那里,叫他闲着,他嫌太闲了,担心臣子们要谋篡皇位、架空皇帝。
你若把相权交还一部分给他,他又嫌弃你偷懒,眼里没活儿。
碰到这样的上司,做事可真难啊!
就连胡翊现在,都为自己这位叔父叫起屈来了。
胡翊便搪塞道:
“岳丈,这些事小婿可管不着,皇帝和丞相之间的事哪儿轮得着我搅合。”
朱元璋见他不搭茬,也就懒得再将这话题深入下去了。
他今日心情极好,大概最近这些药吃的有了增益,确实看起来,无论气色还是举止,观感上都更好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朱元璋此时便坐在蒲团上,笑着问道:
“你们承晖司又干了件好事,给咱弄了五万两银子回来,咱寻思着叫你过来,好当面谢你一番。”
朱元璋嫌弃朱标这办公的桌案太矮,蒲团又太低,站着也不舒服,坐着也嫌憋屈,便坐在那里不停的动作起来。
胡翊看老丈人这副模样,也不像是个真心夸赞人的模样,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破事等着自己呢。
几句夸赞而已,又何须费这么大力气,将自己传到文华殿来当面说?
他便留了个心眼,把话说的滴水不漏:
“小婿想着,那钱反正不干净,收归国库也是收,交归太子也是收。何况我就是东宫之人,此事又是承晖司去办的,自然就交到太子手中去了,若能得岳丈和太子的夸赞,自然小婿心中也极为开心,这也是做女婿的该尽的一点绵薄之力。”
“嗯,这话咱就爱听,你凡事总向着标儿,这就极好,这五万两银子更是解了咱这次的燃眉之急啊!”
说到此处,朱元璋扭头吩咐朱标:
“标儿,把这几封奏折给你姐夫看看。”
朱标将几封和父皇一起批过的奏章抱来,胡翊一份一份的接着看。
江西、湖广等地的水灾,淹了三十万顷土地,将当地正在播种的春耕毁于一旦。
这令陶安的老家也遭了灾,陶家祖坟都被大水泡了,急的这位陶学士每日间泪流满面,才跟朱元璋讨要了湖广赈灾的差事,要回去救灾。
这还不算。
河南的蝗灾声势浩大,令人完全没有防备。
原本闹蝗虫的常规季节,应当是在夏、秋两季居多。
但去年冬天,河南反倒过了个暖冬,由此带来蝗卵越冬存活,再加上二三月份无雨,才导致“豫南蝗起,食麦苗尽”的奏书上达君前。
胡翊将这些奏章都看了一遍,其中陶安那份上书求赈的奏折里面,更是写的言辞恳切,看得人不由心中一揪,生出了无尽同情之心。
便在此时,朱元璋又道:
“咱本想从京畿调些储粮,沿运河北上至河南,但这运河淤积,又该临时清理,到处都是事,咱真是焦头烂额啊。”
朱标这时候也过来说道:
“爹没办法,把驻守运河沿岸的卫所都调去清淤,这还征调了八万徭役前去,叫姐夫来,是要跟姐夫说个事。”
胡翊心道一声,我就知道。
要不然,为何平白无故给我看这些奏章?
到了要找女婿要钱的时候了,朱元璋便坐下来,也不胡乱动弹了,更是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说,就叫朱标来说。
朱标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姐夫的造物局和制药局才刚盖出来,这张还没开呢,就问人家要银子。
这都哪儿的事啊?
这事儿,父皇顾及着脸面,不好意思说。
难道他一个太子,就不顾及脸面,就好意思说了?
可谁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呢?
皇帝的命令,做太子的也推辞不过,朱标只得厚着脸皮,无比臊得慌的向着姐夫开了口:
“姐夫,爹想将造物局的收益,直接提调到内库之中,这次咱们太子庄也出一份力,希望能解当地燃眉之急吧。”
胡翊不知道朱元璋的国库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哪哪儿都缺钱?
将来要是他在六部,一定要将户部翻个底掉,看看问题究竟都出在了哪里?
但自己手下这三局,都还未开业,就厚着脸皮要把收银的位置自己先抢占了,所有钱都往他自己的腰包里面装?
胡翊当然很不忿,但又不能当面谤君,他也没有跟老丈人撕破脸皮的资格。
他便想先试探一下老丈人的底线,开口问道:
“岳丈,小婿能问问,需要造物局凑出多少银子来吗?”
“那自然是越多越好。”
朱元璋这个越多越好,根本没有具体的标准,听的胡翊一阵头疼。
既如此,胡翊便说起了自己的难处:
“岳丈,造物局新开,后日才正式营业,卖出货品后清账也需要时间。
况且,那五十名造物匠加班加点的干,还要考虑到造物材料的成本与日常开销、造物局各工坊的运转成本,以及工匠们的薪俸与奖金。
自然而然的,小婿就要留存一部分收益,用作维持日常开销运转才行。”
朱元璋确实很务实,就只看钱。
对于别的事他可以不盯着,但涉及到钱事,就异常的仔细。
这也是当初“归德府案”吃了亏,给他提了个醒。
他便盯着胡翊刚才所说的“奖金”二字,疑惑问道:
“给工匠们发薪俸咱懂,那个奖金又是啥名堂?”
此事就连朱标都知道,怕姐夫不好意思开口,朱标急忙接过了话题道:
“爹,姐夫手下那帮工匠们可卖力气了,日夜不停,加班加点的干,将造物局当做他们的家一般爱护。
这些工匠们如此勤劳,为造物局增量增产,这才加快了进度,这便与姐夫给他们额外开的这份奖金有关。”
说到此处时,朱标开始提前为姐夫打预防针,对朱元璋提醒又强调道:
“这已是姐夫答应过他们的事,身为驸马,定然是要讲求这诚信二字的,爹,您说呢?”
胡翊跟着附和了一句:
“太子所说,正是小婿所虑。”
胡翊心道一声,连朱标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揍性,生怕把造物局的财源全都抢了去。
他都已经说出驸马不可无诚信这样的话了,便是在提醒这个当爹的,应该要适当的留下一点情面。
但朱元璋这个人,真到了做决策牺牲别人的时候,冷血无情才是他的本性。
太子的话直接就被他无视了,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此时根本没有考虑胡翊这个女婿的信誉问题,开口便道:
“既有薪俸,还发什么奖金?
本就是一帮轮班匠,给他们等同于住坐匠的薪俸,已然是往上升等了。
怎么?还不满意?”
他当即便有些不悦起来,扭头看向女婿,忍不住批评道:
“你将这些人惯着,他们迟早要骑到你的头上拉屎,若照你这样搞,那咱宫中的匠人、工部的那几千上万匠人,莫非都要给他们增添一份奖金不成?”
这狗曰的今日是胡搅蛮缠啊!
胡翊现在,真有上去抽老丈人几个耳刮子的冲动!
他的这番话,就完全是胡搅蛮缠了。
造物局和制药局是独立的,将来与惠民医局一样,都归于东宫,归于胡翊统筹。
与你宫中的匠人、户部的匠人又有个毛线关系?
胡翊强忍着恼火,还是显得语气平和的跟老丈人对话,说起道:
“岳丈,这毕竟不是一个衙门,各行各事即可,奖金只是造物局与制药局的特例罢了。”
朱元璋却是“爹味”十足,紧揪着此事不放,一脸的不满早已跃然脸上。
他的语气之中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宫中与户部的工匠是工匠,怎么?
你造物局、制药局的工匠就不是工匠了?”
他的生气完全就没有逻辑,开口便道:
“这些事咱手下的工匠都干的,发一份薪俸就够,到你手下怎么就干不得了?
为何就要额外再加一份奖金?
都是人,为啥你那里就例外?莫非就因为你那个造物局,是个卖东西的?就金贵些?”
见到老丈人的语气愈发的严厉,且是胡搅蛮缠的紧,连他骨子里那种歧视商贾之道的偏见都带出来了。
以这种狭隘的见识,能把事情干好就怪了,还真就是外行强迫指导内行。
这两者间根本就不一样好吧?
胡翊也是倔脾气上来了,他知道今日这个事情与以往不同。
别的事情上可以让步,但原则上的东西是让不得的。
让了就要出大问题!
他今日罕见地想与朱元璋争论几句,甚至要将对方辩服。
胡翊上来便表现出了几分不畏惧的意思,开口便冲着朱元璋问话道:
“岳丈,您也知道人有优劣之分,全心全意做事和混着日子出工,这样做起事来完全是两个效果。
这没有什么高贵之分,只不过为了使工匠们尽力而已,其中原由,您定然能够理解小婿。”
胡翊平常很少会坚持,在朱元璋的眼里,如同一个可以揉捏的面团。
当然也有例外,就比如那次和陶安一起死扛,硬刚他的那次。
今日,看到胡翊又坚持起来,他那带有偏见的心中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反倒认为这是女婿在跟自己唱反调。
见自己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他还不肯退却,朱元璋的话语中已经带有几分冷意。
“莫非,没有这份赏金,他们就干不好事了吗?”
他冷笑着道:
“那留他们何用?还养着他们做什么?”
朱标一看父皇的话语中透出了一丝不对劲,胡翊觉得这狗日的朱元璋,最近海带、紫菜有没有在吃啊?
看来还是药吃的不够,得给他继续加大药量才是!
胡翊便在此时,一颗想要硬刚朱元璋、与他掰扯清楚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朱标劝和的话就只是晚了一步。
姐夫的小宇宙,已经开始爆发了。
“敢问岳丈,若不留着他们,又该当如何处置?”
朱元璋心道一声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这个女婿以往在自己跟前时,大都躬身有礼,今日此时,却敢直视起了自己的目光。
他这个做丈人的,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睥睨天下的皇帝!
朱元璋见到胡翊不服,本想说个不留就叫他们滚,但此时火起,赫然间改了口:
“哼,不留便杀,怎么?
你胡大驸马倘若求个情,咱也会给你面子,改成流放千里,你看如何啊?”
呛火是吧?
胡翊心道,mmp,你竟如此不讲理!
我又不能对不起手下这帮人的,爽约给他们的承诺。
底线在此,分文不让。
既然你跟我呛火,倒要看谁呛得过谁?
胡翊当即便往朱元璋的肺管子上戳,直视着洪武大帝的双眸,也不双手行礼了,只是略微作了作样子,开口便问出朱元璋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岳丈既然觉得工匠出力与不出力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岳丈当初打仗,为何又要强调要用精兵呢?”
“呃?”
胡翊只是在顺着朱元璋的逻辑推理,当即又问道:
“照岳丈的法子思考,精兵与弱兵也一样,给精兵吃的那么好、那么多做什么?
岳丈就该把发给精兵的特殊给养取缔掉,叫他们和弱兵们吃的一样,将来岳丈就该叫这些弱兵们上阵打仗,或者干脆就不要这强弱之分,一视同仁。
若是军营之中闹乱子,岳丈就该将他们杀了,倘若有人求情,岳丈就将他们流放千里。
小婿按着岳丈的想法如此推测,不知岳丈觉得合理不合理?”
朱标暗道一声糟糕,他现在亲眼目睹了自己亲爹的脸色由阴郁变黑沉,又从黑沉变红温。
“混账!”
“那能一样吗?”
“那请问岳丈,为何又不一样?”
“小婿愚钝,请岳丈一个解释。”
朱元璋张口想要辩驳,可这话他现在辩不过,刚下意识要说话,立即便噎住了。
他也是恼羞成怒,越看这个女婿越气,急的抄起了桌上的和田玉镇纸,高高举起便要朝胡翊身上扔下去。
“爹!”
朱标上去便要夺镇纸,朱元璋只是略微一闪,就叫他扑了个空。
此时的朱标一下扑空,赶忙又过去抱大腿。
朱元璋手中抓起的和田玉镇纸随时要扔过来,砸中胡翊,朱标此刻无比急切道:
“跑!”
“姐夫,你还不跑,愣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