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
刘树林扛着锄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婆娘正撅着屁股，在大灶前忙活，堂屋里烟气氤氲，饭菜的香味飘散开来。
刘树林把锄头搁在窗沿下，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点起烟，边抽边抠脚丫里的泥巴。晚霞的余晖映照着他黝黑的脸膛，这般短暂的休憩，让劳累了一天的他，脸上露出惬意之色。
刘晓妍手里拿着一叠纸本走进院子，瞧见台阶上的刘树林，喊了声：“爸”，便一头扎进东厢房，再没出来。
刘树林侧着身子，小声问灶台前的婆娘：“你说咱家闺女这些日子咋回事？老是闷闷不乐，像有心事。”
“唉，我也不清楚，问过她，啥都不肯说，闺女大了，心事就多喽。”婆娘叹着气应道。
“要不找媒人合计合计，赶紧把婚事办了？”刘树林提议。
“我也想过，可婚期都订了，哪能随便改呢。”
刘树林抿紧了嘴，没再吭声。
晚饭挺简单，馒头，外加一盘炒芹菜。刘树林照旧要喝几盅。
婆娘站在门口，招呼东厢房里的闺女吃饭，闺女在屋里回道：“妈，我不饿，不想吃了。”
“你说闺女这是咋了？是不是生病了？”刘树林咬了口馒头，皱眉问道。
“吃完饭，你去她屋里瞅瞅，要是病了，赶紧带她看大夫。”
吃完饭，婆娘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朝东厢房走去。一脚跨进门，正在桌上写东西的闺女被惊到，刘晓妍匆忙收起笔本，还慌乱地抬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
“闺女，你咋了？”婆娘瞧见她脸上的泪痕，急切地追问。
“妈，我没事。”刘晓妍勉强挤出一丝笑，比哭还难看。
“你都哭了，到底咋回事，跟妈说说。”婆娘急得首抖手。
“妈，没哭，今天回来路上，北风刮得眼睛难受。”刘晓妍佯装揉眼睛。
“难受啊？要不妈带你看大夫。”婆娘盯着她，认真地说。
“不用了，”刘晓妍缓了口气，“睡一觉就好了。”
她坐到床上，手轻轻抚着长长的头发，心疼地说：“闺女，这些日子你都瘦了，妈知道你有心事，有啥不能跟妈说的？”
“妈……”刘晓妍忽然扑到她怀里，小声抽泣起来，身子微微颤抖，满是委屈。
婆娘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念叨：“想哭就哭吧，把委屈哭出来就好了。”
刘晓妍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悲声。她用手抹了抹红肿的眼睛，说：“妈，我累了，想睡觉了。”
婆娘望着女儿，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看她那模样，苦着脸劝道：“闺女，有啥事不能跟妈讲，一个人憋心里多难受？”
“妈，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行不？”刘晓妍抿着嘴。
“行，那你睡吧，”婆娘叹口气，“啥都别想了，先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
婆娘说完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刘晓妍看着妈妈慢慢往门外走，好几次差点喊出声，最终还是强忍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无声地哭弯了腰……
夜幕下的农村，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星辰闪烁，仿若夜空里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家家户户陆续亮起灯火，透过窗户洒下暖融融的光晕。
夜渐深，劳累一天的庄稼人纷纷熄灯睡觉，没了人的走动，连狗都不叫了，村子里静谧得仿若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爸，妈，不孝的女儿要离开你们了，去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你们别怨我，我实在没办法了，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也不会走这条路。爸妈养我这么大不容易，你们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
——不孝女刘晓妍绝笔
写完最后几个字，刘晓妍没了即将离家的悲伤与孤独，反倒有种解脱后的轻松。她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进抽屉，站起身，像个即将远行的旅人，洗脸、梳头，翻出化妆盒，往脸上扑粉，细细描眉，又给嘴唇涂上口红。接着，她换上那件平日里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新衣服，那是去年做的，款式时髦，尺寸合身，只是鼓胀的小肚子让腰身显得有点紧，前面的扣子怎么都系不上。她费了好大劲，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
这阵子她吃不好、睡不香，身体虚弱，这番折腾下来，疲惫不堪，坐在床头首喘气。
歇了会儿，她弯腰从床底下找出一根绳子，搬把椅子放到屋梁下，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着脚把绳子绕过屋梁，打了个死结，双手使劲拽了拽，挺结实。
她双手握住绳套，表情麻木，犹豫着……
夜，死寂一般。她感觉自己仿若浸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对生的恐惧再次袭来，她心想，这样活着还有啥意义？往后该咋面对这世间的烦恼？既然没脸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一了百了。
想到这儿，她不再迟疑，果断地把头伸进绳套。在即将告别尘世的瞬间，她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倒带着一抹解脱的微笑……
刘树林家的这一夜，被各种稀奇古怪的梦纠缠着，身旁刘树林的鼾声如雷，吵得她一宿都没睡踏实，整个人像烙饼似的在大炕上翻来翻去，累得够呛。
当窗棂泛白，远处传来几声干巴巴的鸡叫，她被尿憋得慌，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就往院子里的厕所跑。
她一头扎进厕所，噼里啪啦折腾了一阵，才舒舒服服系着腰带出来。路过东厢房时，她先前急着上厕所，没留意东厢房的灯还亮着，不知是女儿睡觉时忘了关灯，还是起早了。
她走到东厢房门前，想瞧个究竟，门虚掩着，手轻轻一碰就开了，她索性走进去——一眼看到平整却空荡荡的床，正纳闷呢，忽然感觉身后有影子晃动，回头一看，刘晓妍像个布袋似的悬在空中，死鱼般凸出的眼球，嘴巴似笑非笑地咧到腮帮子，一排雪亮的牙齿紧咬着，伸在外面的舌头像狗舌头一样长长的……
刘晓妍上吊了。
等她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大喊：“她爹，不好了，杀人了，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