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好多好多人,走马观花一样。
首先梦见外婆,裹着小脚努力的抱着他,他感觉外婆好小好瘦,明明抱不动,却非得紧抱住他不可。
后来他发现能听到外婆心里想的什么,外婆在心里说:“外婆快死啰,趁着还抱得动你,就多抱一会儿。”
他在梦里大喊:“外婆外婆,我不要你死,你来抱我呀?”可他发现,在梦里他说不出来话。
他在梦里大喊大哭,哇哇大叫,可他发现,梦中的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想去抱住外婆,亲亲外婆的老脸,靠在外婆怀里跳几下。
可他发现,自己好高,外婆在自己的下巴下边,太小了,他心想,外婆郎个会这么小,?他感到外婆越来越小,伸手去抓,比自己手还小,抓不住,外婆不见了。
他又梦见爸爸,爸爸看着他,他也看着爸爸。
他感觉得到,自己想什么爸爸都知道,爸爸想什么,自己也知道。
过去了一会儿,他在心里想,爸爸的病快好,爸爸也在心里说:好啦,真好啦。
可他不知道爸爸的病是真好啦,还是假好啦?因为他不知道也不明白。
于是他看着爸爸的一条腿,肿得发亮。他心想,太肿啦,就跟吹气鼓起来的气球一样,如果拿根前头尖尖的筷子轻轻一捅,气球就得瘪下去。
他看着爸爸肿得发亮的腿,心里想:好,快好!就这样看着爸爸的腿,只见那条腿才开始慢慢的消肿,光滑的腿皮慢慢的皱起。
肿消得越来越快,腿皮也越来越皱巴。
渐渐地,真好啦,一会儿功夫,就是一条正常的腿。
他在内心大喜:想不到我还有这种本事,以后走路得高昂着头。
告诉外公外婆,告诉爸爸妈妈,我能心想事成……
不知什么地方忽然疼了一下,王风惊醒,心想事成的惊喜还没消退。
虽然极不情愿,还是睁开了眼。老中医正在拆纱布,见王风醒了,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干。
王风顿时感觉左腿钻心的疼,怪不得会醒,他非常留念刚才的梦,但左腿的疼痛让他怎么也回不去刚才的梦境。
他想大声吼叫,他想愤怒呵斥,但他不会。
王大顺最先注意到儿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儿,感觉哪都不对,三西岁的小屁孩儿,如果疼就会哭嚎,但看他那纠结不己的样子,哪是疼能够说明的?分明是不舍和无奈的结合。
但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看着儿子那张稚嫩的小脸,还有左腿的烧伤,王大顺一个七尺男儿,哪怕千军万马冲锋中也无惧无畏的汉子,却忽然泪流满面。
他慢慢来到儿子身边,抱着儿子,不管不顾,用力地亲儿子
太疼了,太扎脸了,王风就这个感觉。
他伸出小手,想推开这个扎脸又扎心的父亲,但手一动,腿上却传来阵阵刺痛,让他又放下了手。
病房里充斥着一股父慈子疼的画面。
老中医拆完纱布后,轻声对王大顺说:“这孩子的腿伤恢复得不算理想,毕竟烧伤面积不小,而且他年纪还这么小,后续可能还需要长时间的调养,也许会影响到他日后的行动能力。至于智力方面,目前还不好判断,只能再观察。”王大顺听了,心中更加沉重。
王风却似懂非懂,他只记得梦里自己能改变事情,现在他又闭上眼睛,努力想着自己的腿马上变好。可是,腿上传来的疼痛并没有消失。这时,妈妈进来了,看到父子俩的模样,眼睛也红了。她坐到床边,握住王风的小手说:“风儿不怕,我们一定会把你的腿治好的。”王风看着妈妈坚定的眼神,仿佛又有了希望。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像梦里那样厉害,克服这个难关。而此刻,一家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尽管未来充满了未知与艰难,但彼此间的爱意如同暖流,在病房内缓缓流淌。
王大顺最先反应过来,面上带笑但心情沉重的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另外二人,他明白,自己不能倒。
从战场上下来到现在这些年,生活艰难可以度过来,缺衣少食可以挺过来,唯独人心摸不透。
什么都可以试,偏偏人心不敢试,因为试的后果太大,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如果自己倒下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家,指望谁?
妻子吗?他担心她挑不起;儿子吗?还太幼小,太稚嫩。更何况,腿还伤得这么严重!
王风一到梦里,自己的腿就好了,可一醒过来,还是疼痛难忍。
如此反反复复,每次结束相同。
在他那幼小的、迷迷糊糊的心灵中,有点喜欢做梦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太小,想不清楚,更不明白。但他不喜欢醒过来,这是真的,因为一醒过来,腿就会疼,很疼。
他喜欢做梦,这也是真的,因为一到梦中,他的腿就好了。能到处跑,他很喜欢跑。
王风最最最不喜欢醒过来,还坐着,因为每次醒过来,只要坐着,腿就会疼。为什么会这样?他有些似懂非懂。
就这样,王大顺和儿子住到了一个医院里,妻子张灵则是医院家里两头跑。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日升月落。王风的烧伤渐渐地好转,可他还是偏爱做梦。
武装部和县政府三天两头有人来看望王大顺,了解到小王风是王大顺的独苗,县政府就以伤残军人家属的名义,免去了小王风的治疗费用。
转眼来到一九七二年五月,天气慢慢的热了起来,小王风的烧伤渐渐地痊愈,只是皮肉翻卷的疤痕依旧。
医院通知小王风可以出院,小王风不想走,在他那小小的心灵中,他知道爸爸是真的对他好,妈妈也时常来看他,他最喜欢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
有医生笑嘻嘻地问他,为什么喜欢和爸妈待在一起?他不知道,就是喜欢。
农历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九日上午,小王风出院,左腿基本上好了。
如果左脚站首,膝盖后面两边的肉有些拉扯,有点难看。整个烧伤处很多皮肉翻卷,有点吓人。
早上八点多,王大顺姐姐王洪英,大哥家俩个侄子王春生,王秋生都来了,大顺听几人说,二哥家鼻涕虫王小兵也哭着要来,路远就没让。
几人是来接王风回家的,小王风看到几人有点害羞,低着头也不说话,谁问就嗯一声。
他虽然小,知道自己的左腿太难看了,连自己看着都很害怕,他最怕他们笑自己的腿。
可几人都来一会儿了,也没人笑,小王风稍微松口气,可就是不想说话。
姐姐满脸担忧地问王大顺,最近是不是舒服了些,王大顺笑着说是,又说了几句,就带着小王风出了医院。
王大顺送几人到大门,看着人影消失,才叹了口气,慢慢的回到病房。
小王风跟着几人朝外走,不时回头看看父亲,他其实不想走,他虽幼小,可住院治疗了几个月,懂得了啥叫担心,父亲看他的眼神就是担心。
一路上几人不停和小王风说话,哄他开心。王风几个月来左腿天天疼痛,从开始的害怕到现在的麻木。
害怕是自己才醒过来,就听有医生说要把自己的左腿锯掉,他最喜欢跑来跑去,一蹦一跳的,觉得那样最开心,最舒服了。可是把左腿锯掉,自己就只有一条腿了,还怎么跑跳?
后来那个白头发老头没锯,过了好多天,他知道自己的腿保住了,也不是很疼,他就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