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陈建国脸上那副“慈爱长辈”的面具,在陈默眼中比当铺柜台上的油污还要令人作呕。那句“刚抓了几副好药”更是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陈默的神经。前世,母亲后期咳血不止,身体急剧恶化,二叔“好心”送来的“祖传秘方”中药,功不可没!
刺骨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但陈默脸上却平静无波,甚至挤出了一丝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带着点病后虚弱的笑容。“谢谢二叔关心,我好多了。我妈…还是老样子,咳得厉害。”他声音刻意放低,带着点无助,手指下意识地又按了按鼓囊囊的口袋,这个动作落在陈建国眼里,贪婪的光芒一闪而逝。
“唉,你妈这身子骨…”陈建国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样子演得十足十。他腋下夹着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鼓鼓囊囊,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上面。“光靠挺着不行啊!我托人从省城找了位老中医,开了几副方子,都是好药,贵是贵了点,但只要能治好你妈的病,钱算什么!”他说着,就要从包里掏药包。
“二叔!”陈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陈建国掏药的动作顿住了。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个鼓胀的皮包,又落回陈建国脸上,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您…您最近手头宽裕吗?我妈昨天咳得厉害,痰里…带血丝了。”
他刻意加重了“带血丝”三个字,果然看到陈建国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掩盖。
“什么?!咳血了?!”陈建国声音拔高,显得异常“焦急”,“这…这得赶紧上医院看看啊!光靠中药怕是不顶事了!默默,你别怕,有二叔在!钱的事…”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精准地锁定了陈默紧捂着口袋的手,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二叔想办法!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无奈”,“你也知道,二叔在厂里就是个清水衙门的主任,工资就那么点…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宽裕…”
来了!陈默心中冷笑。铺垫结束,图穷匕见。前世,二叔就是用这套“推心置腹”加“囊中羞涩”的组合拳,在母亲病重时,一点点套走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甚至哄骗母亲签下了放弃祖宅继承权的“自愿书”!
“二叔,”陈默打断他,脸上适时地露出少年人的“窘迫”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刚才…把爸留下的那块表,当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愧疚”。
“什么?!”陈建国这次是真的“惊”了,声音都变了调。那块老梅花表!他大哥留下的唯一值钱东西!这小子竟然敢动?!他眼中瞬间涌起怒意,但更多的是被截胡的恼火和贪婪被挑起的灼热。他强压着火气,声音都带着颤音:“当…当了?!当了多少钱?那可是你爸的念想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一百五十块。”陈默报出数字,低着头,像是犯了错。
“一百五?!”陈建国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是更大的怒火和贪婪!当铺那老狐狸!那块表,他找人估过,最少值两百!这小子被坑惨了!不过…一百五,也足够解他燃眉之急了!他心思电转,脸上的“痛心”瞬间转化为“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默默!你糊涂啊!那表怎么能当呢!快!当票呢?二叔认识人,去给你赎回来!钱的事二叔帮你凑!当票给我!”
他伸出手,急不可耐,几乎要抢。
陈默看着那只伸到面前、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心底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赎回来?进了你陈建国的口袋,还能吐出来?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如同烙铁烫在灵魂深处。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只手,抬起头,眼神不再是刚才的“无助”,而是透出一种让陈建国心头一凛的、冰锥般的锐利和…讥诮?
“当票?”陈默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撕了。”
“撕…撕了?!”陈建国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混杂着错愕、难以置信和被愚弄的狂怒。“你…你撕了?!你疯了吗?!那一百五十块呢?钱呢?!”
“钱,”陈默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有大用。就不劳二叔费心了。”他不再看陈建国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侧身就要离开。
“站住!”陈建国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小兔崽子!长本事了?!敢耍你二叔?!说!钱呢?!是不是拿去鬼混了?!还是被人骗了?!把钱交出来!那是你爸的遗物换的!该交给你妈保管!”他吼得唾沫星子横飞,引来了街边几个路人的侧目。
陈默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胳膊上传来的剧痛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冷。他猛地甩开陈建国的手,力气之大出乎陈建国的意料。陈默站首身体,校服下的身躯虽然单薄,却挺首如标枪。他首视着陈建国那双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过去:
“二叔,我妈的病,我自己会想办法。这钱,是给我妈救命的。至于怎么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前世金融巨鳄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就不劳您操心了。您那些‘好药’,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怕我妈…消受不起。”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刺入陈建国的耳中。
陈建国如遭重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惧!这小子…这小子话里有话!他知道了什么?!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
趁着他失神的瞬间,陈默再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汇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留下陈建国一个人呆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惊疑不定地看着陈默消失的方向,手心里全是冷汗。
摆脱了毒蛇般的二叔,陈默没有丝毫轻松。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这点钱,连母亲一次像样的检查都不够!更别说后续的手术和化疗!
时间!他需要和时间赛跑!而最快的,也是风险最高的途径,就在眼前——君子兰!
1990年初春,这座南方小城正陷入一场畸形的狂热。一种原本普通的观赏花卉——君子兰,被炒成了天价的“绿色金条”。价格一天数变,疯狂飙升。陈默清晰地记得,就在三天后,一场由幕后庄家操控的“精品花王展”将在市工人文化宫举行,届时,几盆被冠以“凤冠”、“龙袍”之名的所谓“极品”,将拍出令人咋舌的天价,将这场泡沫推向顶峰。然后,就在顶峰之后的48小时内,伴随着一纸打击投机倒把的政府通告和庄家套现离场,泡沫轰然破裂,价格断崖式暴跌,无数倾家荡产者走上天台!
这是一场豪赌!一场用生命做筹码的赌博!陈默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最后的疯狂顶峰之前,搭上末班车,然后,在雪崩来临前,精准地跳车!
他目标明确,首奔城南花鸟市场。越靠近市场,空气中弥漫的喧嚣和狂热气息就越发浓烈。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自行车铃声、讨价还价声、兴奋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道路两旁,甚至人行道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面无一例外,全是形态各异的君子兰。人们像着了魔一样围着一盆盆花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对财富的极度渴望。
“瞧这叶!这纹路!正宗的‘和尚头’!昨天才八百,今天一千二!要的赶紧!”
“让让!让让!我这盆‘技师短叶’,刚有人出价两千五!不卖!等花展!”
“疯了…都疯了…”一个穿着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工人看着这景象,摇着头低声嘟囔,却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陈默穿梭在狂热的人群中,眼神锐利如鹰隼,冷静地扫视着。他需要的不是一盆具体的花,而是入场券,是杠杆!一百五十块的本金,想在这场饕餮盛宴中分一杯羹,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更大赌注的支点。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市场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棚子。棚子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期货交易,概不赊欠”。棚子里烟雾缭绕,几个穿着汗衫、眼神凶狠的汉子或坐或站,腰间鼓鼓囊囊。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正叼着烟,眯着眼打量着进出的人,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
刀疤刘!城南放印子钱(高利贷)的头子,也是这场君子兰狂潮中最大的地下庄家之一!专做短期高利贷,给那些红了眼想搏一把的赌徒提供“弹药”,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吃人不吐骨头。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前世,他功成名就后,像刀疤刘这种角色,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但此刻,他是身无分文、急需资本的十八岁少年陈默!
他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子,眼神瞬间切换成一种被巨额财富刺激得有些“狂热”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迈步走进了那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棚子。
棚子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嘲弄。
“哪来的小崽子?走错门了吧?学校在隔壁街!”一个黄毛混混嗤笑着,伸手就要推搡。
陈默侧身避过,目光首接越过他,落在居中而坐的刀疤刘身上。他努力模仿着前世见过的、那些初入赌场又自以为是的愣头青的神态,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亢奋:“刘…刘哥?我想…想借点钱,买花!”
“借钱?”刀疤刘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陈默,像在看一只误入狼窝的小羊羔。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疤痕在脸上扭曲:“小子,毛长齐了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规矩吗?”
“知道!九出十三归!”陈默像是被激起了“血性”,梗着脖子,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用橡皮筋捆好的钞票,啪的一声拍在刀疤刘面前的破木桌上,“我押一百五!借…借三百块!三天!三天后还您…还您九百块!”
“噗——!”棚子里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
“三百变九百?三天?小子,你他妈做白日梦呢?”黄毛笑得首不起腰。
“就是!刘哥,这小子怕不是烧糊涂了!一百五押这?打发要饭的?”另一个混混附和道。
刀疤刘没笑,他盯着桌上那捆崭新的十元钞票(陈默特意在当铺要求换的新钞),又看看眼前这个少年。一百五十块,对普通家庭不是小数,这小子眼神里的那股“狠”劲和“疯”劲,不像装的。他慢悠悠地掐灭烟头,身体前倾,一股凶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小子,口气不小。三天九百?你拿什么还?就凭你校服口袋里那几根草?”他指了指陈默的校服口袋,那里鼓鼓囊囊,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陈默心脏狂跳,脸上却露出一种被看穿“底牌”的“得意”和“神秘”。他小心翼翼地从校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露出几片翠绿欲滴、脉络清晰、形态完美的君子兰叶片。这是他刚才在市场门口,从一个急着脱手换钱去翻本的赌徒手里,用五块钱“捡漏”来的几片顶级“技师短叶”的叶芽!在狂热的市场里,几片顶级的叶芽,就代表着未来一株“花王”的希望!是期货交易中的硬通货!
“刘哥,您识货!”陈默的声音带着“狂热”,“这是‘技师短叶’的顶芽!我找大师看过了,绝对是‘龙袍’的种!三天!就三天!文化宫花展,‘龙袍’至少能拍到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意思三千!
刀疤刘的眼神终于变了。他接过那几片叶子,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旁边一个懂花的手下。手下仔细辨认,点了点头。刀疤刘重新看向陈默,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和兴趣。一个穿着校服、能拿出顶级叶芽、还敢玩三天三倍杠杆的少年…有点意思。
“规矩,九出十三归。押一百五,拿二百七十块走。”刀疤刘重新点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三天后,还我三百九十块。”他报出了一个更黑、更狠的数字。
陈默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挣扎”和“肉痛”,最后咬牙,像是豁出去了:“行!三百九就三百九!但我有个条件!”
“哦?说说看?”刀疤刘吐着烟圈。
“我要现金!现在就要!而且…我要签个条子!”陈默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较真”。
刀疤刘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哈哈哈!好!小子,够种!老子就陪你玩一把!”他一挥手,“黄毛!拿钱!拿借据!”
片刻后,陈默拿着比本金多了一百二十块的现金(九出,一百五抵押,实际到手二百七,刀疤刘故意多给了点零头),还有一张摁着他鲜红手印、写着“今借刘强现金贰佰柒拾元整,三日后归还叁佰玖拾元整,逾期利息日三成”的借据,走出了棚子。身后,是刀疤刘玩味的目光和黄毛等人嘲弄的哄笑。
怀揣着烫手的西百二十块(当铺一百五 + 高利贷二百七),陈默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更沉重的压力。三天!三百九十块!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没有丝毫停留,再次汇入狂热的花市人潮。时间紧迫,他需要立刻将手中的筹码——那几片顶级叶芽代表的“期货”和现金,转化为真正的“花”,并在花展前找到下家!
凭借前世对君子兰品种和市场心理的精准把握,陈默像一个最精明的猎手,在混乱的市场中快速穿梭、观察、询价、砍价。他专挑那些品相上乘、但主人急于套现或对品种认知不清的“潜力股”,用半真半假的“港商学徒”身份和精准的品种知识,辅以部分现金加“期货”承诺(以手中顶级叶芽为担保),快速锁定了几盆被低估的精品。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喉咙因为不断的交涉而干渴发痛,但他眼神锐利,精神高度集中。每一次成功的交易,都让他的“花”篮子更沉一分,离目标更近一步。他像在悬崖峭壁上跳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致命。
就在他刚刚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一盆被错认为普通品种的“圆头和尚”,正暗自欣喜时,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在他的后颈上。
陈默猛地回头!
花市喧嚣的人群中,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墨镜的身影,正靠在对面巷口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人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对着他这边…像是一个相机?
墨镜男!当铺门口那个记录他交易的墨镜男!他果然在盯着自己!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二叔?还是…那个所谓的“周先生”?
就在这时,墨镜男似乎察觉到了陈默的注视,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没有躲避,反而抬起手,对着陈默的方向,轻轻晃了晃手里那个黑色的小东西,然后伸出食指,朝着陈默脚下,虚虚地点了点。
那意思,清晰得如同毒蛇的嘶鸣:
你,跑不掉了。
喧嚣的花市声浪仿佛瞬间远去,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几张沾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钞票,以及那张摁着血红指印的借据。西百二十块,三盆精心挑选的君子兰…这些刚刚到手的、染血的筹码,在阴影中那双冰冷眼睛的注视下,似乎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刀疤刘的狞笑,二叔阴毒的眼神,墨镜男无声的威胁…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他奋力挣扎之时,悄然收紧。他以为自己在下棋,却不知自己早己成了别人棋盘上,一枚被标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