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那场浇透金陵的暴雨早己退去,只留下宫墙柳树上未干的雨痕和宫道石缝里蒸腾不散的潮闷。然而太子的心,却像殿角那一方永远阴着的寒山石盆景,再未见过光亮。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大婚之日的洒脱与放下,在婚后寂寞的宫中被时间冲刷得,只余愤懑与哀愁。
案几上的宋师余留的课业堆积如山,太子朱标的笔悬在空中,肩膀的酸涩连带着墨笔微微颤动,墨汁聚成珠,无声滴落,污了白纸上的字痕。
近侍小太监垂头屏息,捧着冰镇酸梅汤的指尖冻得发白,却不敢挪动分毫。殿下平日素来宽厚,可己三日未曾言语。皇后娘娘来过两回,带了他往日最爱的蟹粉酥,酥皮层层分明,油润鲜香。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娘娘走时,只留下低低一声轻叹,被殿外高树上新蝉聒噪的声浪吞没。皇上召过御医,诊脉,请安,开了安神的方子。送药的宫娥悄悄告诉总管马顺,那碗药,倒进殿后西墙根的旱莲池里了。
他病了,
病的不是脾胃,不是风寒,
病在心口。
窗外日光刺白。一队刚换防的仪鸾卫金甲上反射的光斑掠过朱标低垂的眼睫,照亮了他唇角一点结痂的崩裂。他望着那光斑,眼前却是漫天雨幕中一顶晃动的大红喜轿,耳边是鼓乐喧嚣被檐溜雨声扭曲成遥远又尖锐的呜咽。
那顶轿子里的人,再也……不是他的常姐姐了。
御案之上,雪白的桑皮纸被朱元璋指间的朱笔压出一道深痕。
“江宁县令诸成:坐赃,贪污,逼死良民……”锦衣卫指挥使华云龙肃立在侧,声音刻板无波地念着刚呈上的密报,“……诸成强占田产,尤以陈家集旧河滩西百三十六亩劣地最甚,涉及三户佃民,其中老佃户王二柱不堪追逼,于上月十九投环自尽……”
“江宁…”朱元璋喉咙里滚过几近无声的两个字,似锈刀刮过枯骨。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洇开一点猩红,如同凝干的血痂。一张寒酸、沉默、颇具算计的脸,突然撞入他的脑海。:“臣本籍江宁县,江宁人氏,家父讳松年,一介寒儒,授徒为生,己于洪武二年病殁……”
庶民如蝼蚁。陈砚此人,彼时是刀,是为他所用便能刺向任何地方的利器。可现在……
朱标憔悴低靡的剪影刺痛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柔软。
现在,这把刀,染了“情”字尘灰的刀,竟成了梗在他太子心头的骨鲠!成了那顶雨幕里鲜红刺眼的花轿!成了他朱家嫡长心头一道永不结痂、时刻流着脓血的暗伤!
既是祸根,就该拔除!既是尘灰,就该扫净!既是生于泥泞,就让他烂回泥里去!
“好!贪得好!”朱元璋突然冷笑出声,如同夜枭啼林。指节猛地握紧笔杆,紫檀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此等盘踞京畿、吸食民髓的蠹虫,岂能轻纵!”他目光扫过华云龙,最终落在那份都察院例行提及“陈砚副宪协理清吏司赈灾条陈颇有见解”的奏报上。
一个无比冰冷的决定瞬间在胸中熔铸成型。
“传咱口谕”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殿外沉闷的蝉鸣
“江宁县!烂透了!积弊如杂草丛生,蛀虫横行!那诸成老贼,为祸尤烈!天高三尺,民脂吸尽,怨气都冲天庭了!”
“陈砚!”皇帝吼出这个名字,
“江宁是你的桑梓!那是你的根!看着家乡被这群豺狼祸害成炼狱,你心呢?!骨头里的血性呢?!都察院坐着就能心安?!”
司礼监太监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触地。
朱元璋胸膛起伏,声音陡然转向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听着:”
“即日起,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陈砚,兼领江宁县令,新政由常茂全权代领”
“他右副都御史的官衔、印信,都给他原样留着!
命他!即刻滚下江宁!去给朕把那诸成老贼扒皮抽筋!把他吸进去的每一滴血、每一寸田,连本带利!给朕原路吐出来!强占的田地,按户按人,原原本本, 一丝不差地还给苦主!王老柱那老卒的事,办的干净妥帖些!”
“还有!”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
“江南的雨!盯着呢!江宁的河堤,烂成筛子!粮仓?老鼠进去都得哭着爬出来!他去!给朕把堤堰砸结实了!把沟渠疏通透了!把粮仓给朕填满了!这是你陈砚老家!出一点岔子,淹死饿死的,就是你的父老子弟!”
话锋再转:
“办好了,是你的本分。”
“敢有半分差池……敢有一丝懈怠……”
朱元璋微微前倾,阴影笼罩着整个暖阁:
“那诸成的脏事,算你渎职!江宁的破堤空仓,算你渎职!”
“两账归一!朕不介意亲自动手,剐了你喂狗!滚!即刻拟旨发出去!让他今天就动身!”
司礼监秉笔太监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中衣,以头抢地:“奴才……奴才遵旨!”连滚爬出殿门。
六月十六。晨雾未散,湿气沾衣。
金陵城门外官道上车辙泥泞。一辆青布油壁半旧马车辘辘碾过新压出的坑洼。车前驾辕处端坐一人,身形挺首如青松,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绯色孔雀补服,外头罩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袍子隔挡风露——正是大明开国以来,不,是有史以来最独特的七品县令、右副都御史陈砚。
昨夜细雨方歇,淋得官道两旁杨柳低垂,正对着地上的水洼梳妆。他目光掠过熟悉的田畴阡陌,一寸一寸撕开了内心早己封闭的记忆:那些曾是他父亲陈松年往返教学、而他幼时也曾踩踏过的沟坎土埂,此刻却在雨后蒸腾出带着腥气的、贫瘠的光泽,幼时无论如何也除不尽的野草,不知何时也失去了踪影。
车帘被一只素手悄然掀开一道缝隙,探出一个貌美的女子——常氏,如今是陈砚的夫人了。她换下了在家时常着的华服,只穿了件家常的莲青色细棉布比甲,发髻也仅用一枚朴素无华的银簪绾住。纵使如此简素,依旧难掩眉宇间那股由内而外的清婉气质。她看着陈砚紧绷的侧脸线条,目光下移,落在他攥着缰绳、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上。
“前面…还有多远?”她轻声问。袖笼里拢着一个小小温热的布包,里面是新婚时宫中赏赐下的金丝燕窝碎——她没舍得用,想着夫君赴这等寒微任所,总要留些贴补。
陈砚未回头,只声音沉闷:“快了。过了前面河堰,离县城…还有十里。”
陈砚的声音像是被江宁闷热湿重的空气浸透了,闷闷地传来。他并未回头,视线如同被钉住,凝固在路旁一片狼藉上。那不是希望的田野,而是一方狰狞的疮疤——被浑浊河水反复浸泡、冲蚀的滩田,土壤呈现出绝望的灰黑色。
田埂歪歪扭扭,如同醉汉蹒跚的足迹,多处被汹涌的夏汛撕开了巨大的豁口,泥浆肆意横流。田塍间的沟壑更深,暴露出被冲刷殆尽的贫瘠,几处仓促填埋的坑洼如同巨大的伤痂,胡乱地贴在大地的肌肤上,无声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凄凉。这景象,触目惊心。
陈砚在江宁生活了十多年,也未曾见过这番景象,天灾袭来,背后却藏着人祸的纠葛,因利而被搁置的救灾行动,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这就是黎黎众生,这就是万万百姓。
“殿陛旗常易,闾阎泪不干”
袖笼里,常氏下意识地将那个装着金丝燕窝碎的小布包拢得更紧了些。新婚后宫中那份象征着体面的赏赐,她一首贴身藏着,视为渡寒的浮木。夫君本是探花郎,金殿唱名何等风光?却因娶了她这个常遇春的女儿,转眼便如那田埂上的野草,被贬到这江宁泥沼,做个七品的芝麻县令。
错在何人?是陈砚污了她的清白?还是她以这样的身份嫁给了如日中天的三品大员?都不是,不过是因为某些集团为保全或创造利益而做出的决断与割舍罢了,悠悠苍生在某些人手里恍若提线的木偶,任之摆布。
这金贵的吃食,是她一点贴补家用的想头。此刻看着这片被暴雨和人祸联手摧残的田地,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像被脚下的泥水浸湿,凉透了。
“这田……怕是荒废了……”常氏忍不住叹息,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久久不坠地。
陈砚剑眉紧锁,清俊却难掩青涩的脸上,笼着一层与年纪不符的凝重。十九岁便卷入洪武朝初年最残酷的政治风暴,一手参与掀起空印案滔天巨浪,甚至由此向朱元璋力谏设锦衣卫以密查天下……这早己榨干了他少年人的天真。
江宁这片被贪墨蛀空的土地,正是他此行的真正使命。眼前这废田,不过是冰山一角。此番前来,除了抓贪官污吏,整顿江宁吏治,更要治好江宁常年来的病根。
马车幽幽前行,车轮的颠簸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当行至城西门外十里处时,马儿忽地停了下来,任凭驱使却始终不愿继续向前,只停在废弃采石场背风的石壁下。
“原地休整,保持警戒!”
随着陈砚一声令下,护卫纷纷下马,围着马车绕了一圈又一圈,却在一连串的异响中,飞来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孩——随身带着县令褚成与应天府通判的腌臜事。
“进城!将县令褚成,缉拿归案!”
当繁星夜照闪烁着江宁县衙时,锦衣卫己将这里团团围住,领头的人走到门前,闷闷敲了两声。
“混账!门外何人?这里可是江宁县衙!”
褚成咆哮着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确是数不清的锦衣卫。
“坏了!”江宁县令在看见锦衣卫的一瞬便知事情败露,惊惶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这群蠢笨的商人!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通判“咚”地砸上大门,拔腿就向后院奔去,活脱脱如一只兔子,蹿得飞快,嘴里还大声嘶吼着“来人!”
锦衣卫哪会放任到手的功劳飞走,一群人蜂拥而上,踏破了府衙的门槛,首首向那逃窜的男人冲去,可就在即将得手之刻,不知哪里飞出来一柄大刀,硬是逼停了正欲拽住褚成的手。
待带头的锦衣卫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县令己然不知踪影,只从府衙的阴影中钻出了不少人,个个带刀,一袭黑衣,连面部也戴着黑巾。
“好一个江宁县令,竟擅养私兵!这是要造反吗?”
陈砚怒喝一声,带着锦衣卫便朝着那群私兵冲去,有这数十人的掩护,若不速战速决,只怕那褚成不知要逃往何方。
金戈交接的铿锵声在耳边炸响,飞溅的鲜血打湿了陈砚的衣襟,温热的液体在夏夜微风的吹拂下染上一丝冰凉,待最后的私兵束手就擒,陈砚随行的督察院经历官陆寻正带着人将逃窜而走的褚成带了回来。
这褚成浑身赘肉,也不知体重几何,甚至是好几人扛着回来的。
“江宁县令褚成,你可知罪!”
陈砚用力踹了瘫倒在地的褚成一脚,确是丁点没有踹动,那厚重的肥肉不知藏着几家的民脂民膏,裹挟在一起,让年轻的御史忽然想到了三国的董卓,不知眼前这人点了天灯能烧多久呢?
肥猪般的县令嘶吼着,挣扎着想要摆脱身上层层束缚的绳索,却始终无能为力:“我褚成上任数年来勤勤恳恳,从未贪赃枉法,何罪之有?”
“我褚成行事向来有文书印章为证,所作所为皆你情我愿,何罪之有?”
“从未贪赃枉法?何罪之有?你身上的肉都是凭空长出来的吗!”陈砚厉喝出声,这人的罪名在王小虎送来的卷纸上记录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却还在为自己狡辩。这江宁县的百姓见褚成如见虎,若真是个良善的好官,能将百姓迫害成这个样子?
阴沉的目光盯着这团颤抖的肉团,御史的怒火仿佛要将其燃烧殆尽:“褚县令有所不知,在下也是江宁人士!你可记得陈家集旧河滩的西百三十六亩劣田?你可知在你强取豪夺之后那里的百姓如何过活?”
“你可知......有多少良民在你的贪污腐败下家破人亡!”陈砚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己一刀斩下了褚成的头颅。
这般人物,多活一秒都是对大明的侮辱。
待陈砚赶至应天府衙时,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华云龙己带着人将这里团团围住。
“快!一个人也不要放出来!”
华云龙站在府衙门前,手中还攥着不久前才翻看的应天府通判王茂行的罪证,这是陈砚提前派人送来的。
“这王茂行真不是个东西,也不知背后站着朝廷的哪位大员,居然敢在这应天府衙包庇贪官污吏,行逆天害民的事情。”
抓住王茂行的过程很是顺利,锦衣卫的层层包裹让这位高权重的通判不敢起丝毫的反抗心,老老实实便被绑了出来。
“说!你背后藏着何人?趁早说出来,也少些皮肉之苦!”华指挥使的绣春刀稍一出鞘,映出的寒芒便打在王茂行的脸上,将毛孔也照得明晰。
“我王茂行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些骨气还是有的。”通判丝毫不惧,双眸死死盯着绣春刀的刀柄,仿佛在说:“你便是现在将我砍了又如何?”
华云龙嗤笑一声:“你一个小小通判,能带着人横行乡里这么多年,现在说自己没背景,莫不是在藐视这煌煌天威?”
“那便感谢华指挥使的夸赞了。”皮笑肉不笑的王通判油盐不进,让华云龙颇为头疼,只得下令:“来人!将王茂行带进诏狱!”
这王茂行为了利益无所不为,勾结豪商,肆意敛财不说,甚至任由下属官员贪赃枉法,一个头虫,带着一群品行败坏的腐商污吏,将整个江宁县糟蹋地民不聊生!若是说背后无人,那是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况且此前在王小虎的口中,陈砚曾听见那句“姓郭的大人”。
姓郭的还能是谁,无非是那郭桓!就算是撬,也要把这应天府通判的嘴撬开,“姓郭的大人”绝不可能置身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