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距离俞晓薇和石磊藏身的山坳数十里外，一片相对隐蔽的山谷洼地。
几堆篝火在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寒意，也映照着数百张疲惫、惊恐、劫后余生的脸。压抑的啜泣声、孩童不安的梦呓、伤者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悲凉的背景音。
俞青山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手臂缠着的布条己经被血浸透发黑。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假寐，但紧握的拳头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篝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俞大山蜷缩在离火堆稍远些的阴影里，抱着膝盖，目光呆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浑浊的眼中只剩下麻木和巨大的空洞。赵素娥坐在他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在逃亡中磕破头、昏睡过去的邻村孩童，她机械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污迹，动作轻柔，眼泪却无声地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孩子脏兮兮的衣襟上。
俞青河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篝火映照的范围内不停地踱步。他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破多处，脸上也带着擦伤，眼神赤红，布满血丝，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每一次望向山谷入口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时，他眼中的焦虑和戾气就浓重一分。
“大哥！”俞青河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担忧而嘶哑变形，如同砂轮摩擦，“天都快亮了！我们难道还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晓薇！石磊哥！还有李家庄那些没逃出来的乡亲！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们…”
“够了！”俞青山猛地睁开眼，低吼一声打断他。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岩石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冷冷地扫过弟弟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又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惊恐、绝望和麻木的面孔——那些都是跟着他们逃出来的俞家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老弱妇孺。
“出去？”俞青山的声音冰冷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现在出去做什么？给狼骑送人头吗？他们还在搜山！火光、人声、甚至孩子的哭声，都会引来那些畜生！你想让这里几百口子人，都跟着你去送死？都变成那些北狄杂碎的刀下鬼、阶下囚？！”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得俞青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戾气被巨大的无力感和痛苦取代。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树皮簌簌落下，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拳印。
“青山…”赵素娥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大儿子，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的晓薇…她…她会不会己经…”后面的话，被哽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娘！”俞青山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仿佛在拼命说服自己，也试图驱散母亲心头的阴霾，“晓薇她不是普通人！您忘了山洞里那些光？忘了她能让庄稼长得那么好？忘了她…她总是有办法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眼神却更加坚定，“石磊也在！那小子命硬得像石头！他们俩在一起…一定能…一定能活着回来！”
他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死死地投向山谷外那片无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方向，是化为焦土的俞家村，是那片承载了妹妹无数心血、如今却沦为战场的药田，更是妹妹和兄弟生死未卜的所在。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明灭，映照出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祈祷。
“等天亮！”俞青山的声音如同宣誓，重重地砸在每一个惶恐不安的心上，“天一亮！立刻分头行动！青河，你带几个身手好的后生，沿着我们逃出来的路往回摸，小心探查！我带着护卫队剩下的人，首接去药田和老鹰嘴方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篝火旁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依赖和恐惧的孩童和老人，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其他人…照顾好伤员和孩子…三爷，这里…暂时交给您了。”他看向角落里同样疲惫不堪、却强撑着精神的里正俞三爷。
俞三爷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看透生死的沉重，他用力地点点头，浑浊的老眼中也燃着仇恨的火：“放心！青山！只要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
命令下达，山谷里压抑的气氛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和恐惧，并未散去，只是被强行按捺下来，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俞青河不再踱步，他背靠着那棵被他砸过的树，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俞青山重新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映照着他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着腰间断了一截的柴刀刀柄，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夜，在悲泣、煎熬与无声的祈祷中，拖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缕从树梢缝隙透下的、越来越稀薄的黑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等待者的心上。
终于，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浓墨般的黑暗被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灰白，悄然撕裂。
天…快亮了。
天光如同迟暮的老人，挣扎着从东方群山嶙峋的脊背后，艰难地渗出一丝灰白。山谷洼地里，最后一缕篝火的青烟在冰冷的晨风中袅袅散去，留下呛人的余烬气息和彻骨的寒意。
俞青山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夜未眠的疲惫被刻骨的焦灼烧灼殆尽。他霍然起身，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冰冷的命令如同铁块砸在凝滞的空气中：
“青河！带人！原路摸回去！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
“护卫队！跟我走！药田！老鹰嘴！”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压抑了一夜的恐惧和担忧，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寻找。
俞青河早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几个同样眼含血丝、紧握简陋武器的后生，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山谷入口那片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密林阴影中，背影带着孤注一掷的戾气。
俞青山则抄起那把断了一截、沾满干涸血污的柴刀，眼神扫过身后十几个同样疲惫却眼神凶狠的药茶护卫队员。无需多言，一个手势，这支沉默的队伍如同狼群，紧随其后，一头扎进冰冷的晨雾，朝着药田和老鹰嘴深谷的方向，疾奔而去！
**药田方向：**
当俞青山带着人，如同鬼魅般潜行到药田边缘那片熟悉的矮坡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胆俱裂！
**焦黑！** 触目所及，曾经郁郁葱葱、飘散着草木清香的药田，此刻化为一片焦土！烧焦的藤蔓如同扭曲的黑色骸骨，无力地倒伏在龟裂的土地上。残存的几根刺五加枯藤，在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断裂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草木灰烬、火油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的焦糊气味。
**尸骸！** 焦土之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数十具烧得面目全非、或被巨石砸得骨断筋折的北狄狼骑尸体！破碎的皮甲、扭曲的弯刀、断裂的弓矢散落一地。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浸透了焦黑的土地，汇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泥泞。几只秃鹫盘旋在低空，发出贪婪的嘶鸣。
**死寂！** 没有活人！没有战斗！只有一片被死亡和毁灭彻底吞噬的废墟！
“晓薇！石磊！”俞青山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他发疯般地冲入焦土，不顾脚下焦炭般的尸骸和滑腻的血泥，疯狂地翻找着、呼喊着！护卫队员们也红了眼，分散开来，在废墟中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生命迹象。
没有回应。只有秃鹫的嘶鸣和晨风吹过焦土的呜咽。
俞青山跪倒在焦黑的土地中央，手中死死攥着一小片未被完全烧毁的、沾着暗红血渍的粗布碎片——那是石磊衣服的料子！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焦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握着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找！”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沫，“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骨给我带回去！一寸寸地翻！给我翻！！”
护卫队员们看着队长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戾气，心头一凛，更加拼命地在焦土和尸骸间搜寻起来。
**老鹰嘴方向：**
俞青河带着几个后生，如同惊弓之鸟，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艰难潜行。他们循着昨夜村民撤退时留下的、早己被雨水和慌乱脚步践踏得模糊不清的痕迹，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突然！
前方一处被茂密藤蔓遮蔽的陡峭岩壁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
俞青河猛地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瞬间伏低身体，屏住呼吸，武器对准了声音来源。
小心翼翼地拨开湿漉漉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俞青河瞳孔骤缩！
岩壁下一个浅浅的凹洞里，蜷缩着十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大多是李家庄的妇孺！她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和摔伤的淤青。几个年幼的孩子被母亲死死捂住了嘴，惊恐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个断了腿的老汉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脸色灰败，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
“是…是俞家村的？”一个中年妇人认出了俞青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狂喜，“老天爷啊…你们…你们还活着？！”
“其他人呢？！”俞青河急切地冲上前，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扫视，“我大哥他们呢？晓薇呢？石磊哥呢？！”
“俞家大哥…带着人…在前面探路…”妇人颤抖着指向更深的山林，“我们…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又怕狼骑追上来…就躲在这里…李家庄…李家庄完了…好多人都没跑出来…”她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俞青河的心沉了下去。没有晓薇！没有石磊哥！大哥在前面，说明老鹰嘴方向暂时安全，但晓薇他们…
“走！先离开这里！”俞青河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果断下令。他留下两个后生照顾这些妇孺，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俞青山探路的方向，发足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