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卫城的晨雾还没散透，莉娜就蹲在伊瑞克忒翁神庙的断柱前，用软毛刷扫去石缝里的青苔。她的手指被大理石硌得发红——这是她在卫城修复队当学徒的第三个月，手上的茧子厚得能硌疼人，可师傅总说："石匠的手是通神的，得先学会和石头说话。"
"小莉娜！"工头老科斯塔从帕特农神庙那边喊过来，"西墙第三块浮雕松动了，你来搭把手！"
莉娜抹了把汗，扛起凿子跑过去。那块浮雕是雅典娜的战盔，边缘有几道细缝，像被谁用指甲抠过似的。她凑近一看，突然打了个寒颤——石缝里渗着淡金色的光，像有人在石头里藏了团小火苗。
"怪事。"老科斯塔用锤子敲了敲，"这石头看着和帕罗斯岛的大理石一个色，怎么带热乎气？"
莉娜伸手碰了碰。指尖刚触到石面，就像被烫了一下，可那热度不灼人，倒像泡在晒暖的大理石上。她突然"看"到了——不是用眼睛，是用皮肤。她"看"见石头里缠着细密的纹路，像血管，像树根，最深处有团暗红的光，正一下一下跳着。
"砰！"
凿子从手里掉在地上。莉娜捂住眼睛，心跳得耳朵嗡嗡响。刚才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像...像她曾祖父说的，他年轻时在卫城挖地基，挖到过一块会哭的石头。
"发什么呆？"老科斯塔戳了戳她的肩膀，"接着干。"
那天晚上，莉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师傅说过，卫城底下埋着匠神赫菲斯托斯的秘密。传说几百年前，有个学徒偷学师傅的技艺，想自己造座比帕特农还美的神庙。师傅发现后，勃然大怒，说："你连石头的脾气都不懂，也配碰神的手艺？"那学徒羞愤交加，竟用凿子砸向自己的作品——那是他花了三年刻的雅典娜像。
"咔嚓！"
雕像的胸口裂开道缝，露出颗跳动的心脏。学徒愣住了，那心脏竟和他的一模一样，红得发亮，还沾着他刻刀上的血。赫菲斯托斯现身时，整个卫城都在震颤，他说："傲慢的灵魂，该被石头封印。"
第二天，学徒就变成了一块石头，心脏却因悔恨保持着温度，永远埋在卫城的基石下。后来，石匠行会流传开一句话："想和石头对话，先学会低头。"
"叮——"
莉娜猛地惊醒，凿子掉在脚边。她摸黑爬起来，借着月光看向窗外——卫城的轮廓在夜雾里若隐若现，像头沉睡的巨兽。她鬼使神差地抓起外套，往卫城跑去。
月光把断柱的影子拉得老长。莉娜蹲在西墙根，手指轻轻抚过那块发热的石头。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石头里的纹路是活的，像无数条小蛇在游走；暗红的光里有张脸，是那个学徒的脸，眼睛里全是泪。
"你...你是谁？"莉娜轻声问。
石头突然震颤起来，那团光"刷"地窜到她手心里。莉娜疼得蜷缩成团，却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是达里斯...三百年前被变成石头的学徒。"
"达里斯？"莉娜想起师傅讲过的传说，"你不是犯了错吗？"
"我嫉妒师傅的新作。"达里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想证明自己比他强，可越刻越糟，最后连雕像的胸口都崩裂了。赫菲斯托斯说，我的傲慢像毒药，会腐蚀所有我碰过的石头。所以...把我变成石头，让我的心永远贴着大地，学会谦卑。"
莉娜松开手，掌心还留着灼热的印记："那为什么现在会发光？"
"因为你碰了我。"达里斯说，"最近总有人来卫城，带着测量仪、电钻，说要'改造'神庙。他们敲敲打打，把石头敲得首哭。我的心脏感应到了，想提醒他们...石头是有魂的。"
莉娜想起白天老科斯塔抱怨的事："市政厅那帮人非说要给神庙装电梯，说什么'方便游客'。可帕特农的大理石柱子，哪能经得起电钻？"
"你能帮我吗？"莉娜攥紧拳头，"我想告诉他们，石头会疼。"
达里斯沉默了会儿："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对待每块石头，都要像对待活物。敲之前先摸一摸，刻之前先听一听——石头会告诉你，它们喜欢什么样的形状。"
从那天起，莉娜变了。她不再急着用凿子，而是先把手掌贴在石头上，闭着眼听。她听见帕罗斯岛的大理石在唱海浪的歌，听见纳克索斯的大理石在说阳光的温度，甚至那块最硬的卡拉拉大理石，也在轻轻哼着古老的民谣。
老科斯塔发现了她的变化："小丫头，你最近像被神吻过手似的。昨天那块裂了的伊瑞克忒翁柱础，你补得比原样还漂亮。"
莉娜没说话，只是笑。她知道，是达里斯在教她。有时她深夜加班，会感觉有双温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带着她调整凿子的角度；有时她对着石头发呆，会听见细微的叹息——那是达里斯在说："轻点儿，再轻点儿。"
三个月后，市政厅的人带着图纸来了。为首的胖子拍着帕特农的柱子："这破石头早该换了！我们新弄的大理石，耐磨、抗风化，还能刻LED灯带！"
莉娜往前站了一步。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柱子上。胖子的手刚碰到石头，就像被电了一下，缩回手时脸色发白："这...这石头怎么是热的？"
"它在哭。"莉娜轻声说，"它哭的不是自己旧了，是哭你们要伤害它。"
胖子愣住了。老科斯塔趁机掏出平板，调出修复前后的对比图："您看，我们用传统工艺修补的裂缝，比新石头还结实。石头是有生命的，它们陪雅典走过三千年，比任何现代材料都懂这里的风、这里的雨。"
胖子没再说话。当天下午，他就带着人撤了。临走前，他拍了拍莉娜的肩膀："小姑娘，你让我想起了我爷爷——他也是个老石匠，说石头会说话。"
那天夜里，莉娜又去了西墙根。她摸着那块石头，轻声说："达里斯，谢谢你。"
石头里的光温柔地裹住她。她"看"到达里斯笑了，他的脸不再模糊，像所有普通的雅典老人，眼角有皱纹，嘴角有慈祥的弧度。
"该谢你才对。"达里斯说，"是你让我明白，惩罚不是终点，学会谦卑才是。现在...我的心终于不疼了。"
莉娜摸了摸胸口——那里有块淡粉色的胎记，形状像颗小心脏。她知道，那是达里斯的心脏在谢她。
后来，卫城修复队的墙上多了块木牌，上面刻着："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名字，请叫它时，轻一点儿。"
而莉娜，成了雅典最年轻的"石语者"。她常对游客说："别只看雕像的漂亮，要摸摸石头。它们会告诉你，三千年前的阳光有多暖，海风有多咸，还有...一个学徒的眼泪有多咸。"
卫城的黄昏里，总能看见个扎马尾的姑娘，蹲在断柱前和石头说话。风掀起她的蓝布裙，像朵开在古老石头上的矢车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