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死寂,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将每个人的呼吸都死死压住。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几张惨白、惊骇、痛苦的脸。
岳母吴淑芬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顺着墙壁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她没有再尖叫反驳,只是双手死死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我的秀儿……我的秀儿啊……” 破碎的悲鸣从指缝间溢出,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迟来的、巨大的悔恨。原来女儿那些年的沉默寡言、莫名的恐惧、对婚姻的抗拒与后来的“不正常”,根源竟在此!而她作为母亲,竟然从未真正察觉,甚至还曾隐隐埋怨过女儿“不懂事”、“脾气怪”!巨大的自责几乎将她淹没。
妞妞被外婆的样子吓坏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抱住外婆,小小的身体也跟着颤抖。
站在厨房门口的大宝陈宇轩,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惨白的灯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上。他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石雕,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这个词汇,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烫穿了他对世界、对母亲、甚至对“肮脏”这个概念的所有懵懂认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混乱,胃里翻滚着,几乎要呕吐出来。那个总是抱怨、总是失控、让他感到难堪甚至恐惧的母亲,原来……曾经是那样一个无助的、被残忍撕碎的受害者?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昨夜母亲的疯狂举动更让他难以承受。他猛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冲进了自己和弟弟妹妹共用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崩溃的岳母、惊恐哭泣的、封闭自我的长子——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愧疚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指尖冰凉。真相的揭露,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揭开了更大的、流着脓血的伤口,让整个家庭陷入更深的痛苦漩涡。
“妈……” 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走过去,试图扶起的岳母,“地上凉……”
吴淑芬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交织着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怨毒的愤怒,但那愤怒并非针对陈默。她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嘶哑地问:“是谁?!默!秀儿日记里说的那个畜生……是谁?!告诉我!告诉我他是谁?!” 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日记里并没有写名字,只有模糊的描述(酒气、汗臭、认识她家人)。他摇摇头:“日记里……没写名字。只说认识……认识爸妈和哥,威胁要杀全家。” 他刻意避开了“”这个字眼,但吴淑芬显然明白。
“认识……认识我们……” 吴淑芬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恐惧,像是在记忆的深渊里疯狂搜索着可能的恶魔面孔。她喃喃着,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陈默知道,这需要时间去消化,去追查。但现在,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
他把岳母扶到沙发上,安抚着还在抽泣的妞妞。妞妞哭累了,在外婆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痕。陈默看着女儿稚嫩而惊恐的睡颜,再想到医院里还在昏迷的小宝,还有安定医院里那个被创伤撕碎了灵魂的妻子……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涌上心头。
他不能倒!这个家,不能再碎了!
他轻轻放下妞妞,拿起那个几乎被他遗忘在角落的手机。屏幕上,银行催债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刺眼地闪烁着。三天期限,只剩下两天了。428,750元!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走进狭小的书房,反锁上门。隔绝了客厅里压抑的抽泣声。他需要钱,需要救命钱!现在!
他再次翻遍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划过,又一次次绝望。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备注为“老金(典当行)”的名字上。那是很多年前因为一个急活临时抵押过一块手表认识的老板,为人精明,路子野。陈默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喂?哪位?”
“金老板,是我,陈默。以前在您那儿当过一块欧米茄。”
“哦——陈设计师啊?” 对方似乎想起来了,语气稍微热情了一点,“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金老板,遇到点难处,急需一笔钱周转。” 陈默开门见山,声音努力保持平稳,“想问问您那边,现在……还收设备吗?或者……别的值钱东西?”
“设备?” 老金来了点兴趣,“什么设备?新的旧的?设计师用的……电脑?绘图仪?”
“对。” 陈默咬咬牙,“一台高配图形工作站,两台高端显示器,一台大幅面绘图仪,还有……还有一台全新的3D打印机,还没拆封。” 这些都是“默·空间”赖以生存的核心生产工具,是设计师的命根子。抵押它们,等于自断双臂。
“哟,这可是吃饭的家伙啊。” 老金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陈大设计师这是……遇到大坎儿了?行,东西听着还行。不过嘛,你也知道现在行情,二手设备掉价快,尤其你们设计用的,更新换代更快。我最多……给你这个数。” 他在电话那头报了一个低得令人发指的价格,连陈默预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来。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金老板,这……太低了。我那台3D打印机是全新的,发票都还在……”
“兄弟,不是我不帮你。” 老金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市侩,“现在经济什么情况?我这钱放出去也是有风险的。你这东西,我收了还得找地方放,还得找下家,都是成本。就这个价,你要觉得行,明天一早带东西过来验货签合同拿钱。不行,就当我没说。” 说完,电话那头似乎就要挂断。
“等等!” 陈默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看着屏幕上银行冰冷的催债信息,想着医院里的孩子和妻子,想着客厅里崩溃的家人……他闭上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行。明天一早,我带东西过去。”
挂断电话,陈默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他眼中一片死寂的荒芜。他亲手卖掉了自己奋斗十几年积攒下的、赖以生存的工具,只换来一笔杯水车薪、甚至不足以完全覆盖银行债务的救命钱。工作室的未来?他不敢想。
手机再次震动,是安定医院李医生的来电。陈默心头一紧,立刻接通。
“陈先生?我是李医生。”
“李医生,我太太她……”
“林女士的情况,有了一点变化。” 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探索意味,“我们尝试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非常非常温和地引导她回忆一些……可能的关键词。当她听到‘仓库’这个词时,反应非常剧烈,出现了明显的恐慌发作和闪回症状,虽然短暂,但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仓库”意味着什么!日记里血淋淋的场景瞬间浮现!
“这说明那个地方,确实是创伤的核心锚点。” 李医生继续说道,“这虽然痛苦,但证实了我们寻找的方向是正确的。陈先生,您……是否找到了关于那个‘事件’更具体的信息?这非常关键!我们需要在治疗中,小心翼翼地、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逐步接触和整合这些被压抑的记忆碎片。”
陈默低头看着桌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像一个沉默的、装满痛苦秘密的潘多拉魔盒。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告诉医生真相?意味着要将妻子最不堪、最痛苦的伤疤再次撕开,在专业人士面前进行血淋淋的解剖。这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可是……不告诉医生,治疗就无法深入,林秀可能永远被困在那个解离的黑暗世界里。
“我……” 陈默的声音干涩无比,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我……找到了一些……她……她年轻时的日记……”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几秒钟。李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陈先生,这非常重要!如果可以,请尽快将日记本带到医院来。我们需要它!这可能是帮助林女士走出黑暗的关键钥匙!请相信我,专业处理下,痛苦是暂时的,但这是通往康复的必经之路!”
钥匙……还是再次撕裂伤口的利刃?陈默放下电话,疲惫地将脸深深埋进双手之中。窗外,夜色如墨,沉重地覆盖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也覆盖着这个在绝望深渊中挣扎求生的家。卖掉工具的屈辱、银行债务的倒计时、孩子病弱的身体、妻子破碎的灵魂、真相带来的巨大痛苦……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一丝微弱的、来自医院方向的希望之光,在浓重的绝望中,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所吞噬。路在哪里?光在何方?他看不到。他只知道,为了这个家,他必须走下去,即使前方是更深、更黑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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