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设计图上的裂痕
窗外的城市灯火,像一片坠落的星河,冰冷而璀璨地铺陈在落地窗之外。凌晨一点半,“默·空间设计工作室”里,只剩下陈默一人。电脑屏幕幽幽的白光,映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空气里弥漫着浓咖啡的苦涩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灼。
屏幕上,是一份被甲方打回来修改了第七次的别墅设计方案。“缺乏新意”、“空间利用率不高”、“造价超出预期”……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刻在原本流畅的设计线条上。陈默烦躁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新意?在行业寒冬的凛冽里,在甲方预算一压再压的现实中,“新意”更像是一种奢侈的嘲讽。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妻子林秀的微信头像在跳动。陈默心头一紧,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点开,一连串的语音条,每条都长达几十秒。他深吸一口气,点开第一条。
“陈默!你死哪去了?!都几点了还不回来!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林秀尖利的声音瞬间刺破工作室的死寂,带着哭腔的咆哮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失控的怨愤,“小宝又发烧了!三十九度!哭得撕心裂肺!妈(指岳母)说肯定是昨天下午带他去公园玩冲撞了什么!我让他多穿一件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吧!都是你的错!你不管孩子!你心里只有你那破图纸!画来画去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人家老李都换宝马了!你呢?!”
第二条语音的哭腔更重,混杂着孩子的嚎哭背景音:“大宝作业一个字没写!老师又在群里点名批评!我说他两句他就摔门!跟你一个德行!都是你惯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天天累死累活伺候你们老的小的,谁心疼过我?!你们都是白眼狼!白眼狼!呜呜呜……” 崩溃的哭声淹没了一切。
第三条语音的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岳母吴淑芬小心翼翼的劝慰声:“秀啊,别哭了,气坏身子不值当……来,喝口水……” 接着是林秀更激烈的爆发:“喝什么喝!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我的!陈默!你给我滚回来!再不回来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最后一句带着绝望的嘶喊,像一把冰锥扎进陈默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疲惫、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浊流瞬间淹没了他。身体里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想把手机砸了,想对着黑暗咆哮,但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喘息。
小宝发烧,大宝叛逆,妻子歇斯底里的指控……这只是今晚的“常规节目”。而真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白天公司合伙人老赵沉重的谈话。行业萎缩比想象的更迅猛,几个重要项目接连黄了,一个大客户的尾款成了坏账,下个月的工资和房租……老赵搓着手,眼神闪躲:“老陈,形势逼人啊……你看,是不是……考虑精简下人员?或者,我们俩的工资,先……缓一缓?”
“精简人员”?工作室算上他和老赵,也就西个设计师加一个前台。裁谁?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兄弟。“缓一缓”工资?他陈默可以喝西北风,可家里三个孩子、西个老人(他父母和岳父母轮流来帮忙)、林秀没有收入、房贷车贷……哪一样能“缓”?
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名为“生活”的设计图纸,在他面前寸寸龟裂。曾经引以为傲的空间布局、光影设计、功能分区,在现实的洪流冲击下,脆弱得像一张废纸。他试图修补,用加班、用妥协、用强颜欢笑去粘合那些裂缝,却发现新的裂痕总在猝不及防的地方炸开。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家里座机。陈默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
“爸爸……” 话筒里传来二女儿妞妞怯生生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背景是小宝持续的哭嚎和林秀压抑不住的抽泣,“弟弟好烫……妈妈一首在哭……外婆点了香,屋子里好大的烟味……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妞妞怕……”
“点香……” 陈默的眉头狠狠拧在一起。又是这个!一股混杂着荒谬、烦躁和本能排斥的情绪涌上来。岳母吴淑芬,那个一辈子生活在南方小镇、文化程度不高却对神佛无比虔诚的妇人,每次家里有点风吹草动——孩子生病、夫妻吵架、甚至丢了个钥匙——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烧香拜拜”、“问问菩萨”。而林秀,从小耳濡目染,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似乎也总能从母亲点燃的香火和喃喃的祷告中找到某种扭曲的慰藉,哪怕只是暂时的逃避。
科学昌明的时代,孩子发烧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物理降温、不是送医,而是“冲撞了什么”?陈默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妞妞乖,不怕。告诉外婆,先给弟弟量体温,用温水擦擦身体。爸爸马上就回来。”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一句,“……让外婆把香收了吧,烟太大对弟弟呼吸不好。”
“哦……” 妞妞小声应着,电话那头传来吴淑芬模糊的嘟囔声,似乎是“小孩子懂什么”、“心诚则灵”之类的话。
挂断电话,工作室彻底陷入死寂。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进陈默心底的冰冷深渊。电脑屏幕上,那布满红叉的设计图刺眼地嘲笑着他的无能。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事业的寒冬,家庭的风暴,老人需要赡养的隐忧,孩子成长的压力,还有妻子那如同不定时炸弹般的精神状态……所有这些,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脊椎都要弯折。
他想起当初和林秀的相识。QQ头像的闪动,同学媳妇表妹的身份,几句投机的聊天,荷尔蒙催生的冲动……不顾父母的担忧,近乎闪婚的结合。那时只觉得她单纯,带着点乡下姑娘的质朴和依赖。甜蜜短暂得如同幻觉,长子的诞生曾带来短暂的阳光,随即便是那场摧毁一切的“意外”揭露——她婚前那段被刻意隐瞒的、足以颠覆信任根基的经历。离婚、消沉、父母的愁云惨雾……他以为爬出来了,为了孩子,也因着她复婚时眼里的泪光和承诺,重新走到一起,又有了妞妞和小宝。可如今,生活的表象下,是更深、更复杂的泥潭。他当初以为的“脾气不好”、“任性”,如今看来,更像是某种根植于过往创伤和原生环境的、更深层的精神困境。那些“附体”的呓语、极端的控制欲、遇事崩溃的无力感、轻信骗局的盲目……网上的资料,冰冷的“癔症”、“解离”等词汇,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迷信……” 陈默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图纸和财务报表,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家中那缭绕的、令他本能反感的香火气息。理性与无法理解的混沌,责任与濒临崩溃的疲惫,在这个寂静的凌晨,像两股巨浪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
他猛地关掉电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屏幕瞬间暗下去,工作室彻底陷入黑暗。图纸上的裂痕隐没了,但生活的裂痕,正张着幽深的口子,等着他回去面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女儿话语中那缕虚幻的、呛人的香火味。他推开门,一头扎进城市冰冷而喧嚣的夜色里。回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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