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甜羹破冰
通往宣妃寝宫的长阶覆着厚雪，池黛琪裹紧月白斗篷，怀中汤盅的温度透过锦帕渗进掌心。她望着廊下那串冻成冰棱的茜色纱罗，喉间发涩——那是杨月菡病好当日，宣妃亲手系上的，说是“沾沾喜气”。如今纱罗脆得像枯枝，倒像极了宣妃这些年被寒语扎得千疮百孔的心。
雕花门扉吱呀作响，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池黛琪眯眼望去，层层纱幔后只映出个蜷在锦被里的单薄剪影。
“菡儿？”那声音轻得像游丝，却带着几分雀跃，“可是带了甜羹来？这香气……像极了你三岁时，我教你熬的桂花糖蒸酥酪。”
池黛琪喉头一哽。她原以为宣妃会像从前那样，用冷淡的“公主”二字拉开距离，却不想这声“菡儿”里，竟藏着七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纱幔被枯瘦的手掀起一角，宣妃苍白的脸露出来，眼尾细纹里凝着水光：“快近些，让母妃瞧瞧……”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锦被滑下，露出中衣上褪色的“百子千孙”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凄清的光。
”池黛琪脑中闪过路上巧栀的只言片语：那场滔天风波。杨月菡对二皇子杨怀川生出悖逆痴念。宫宴寒夜，她如同幽魂闯向二皇子寝殿，被拦下时痴呓“怀川哥哥”，手中攥着被泪水浸透的并蒂莲丝帕……更有传言，在她妆匣隐秘处见过一支缠着褪色剑穗的白玉簪。宣妃动用人情威势，将这丑闻按入泥潭，对外宣称公主癔症。杨月菡却视宣妃为仇雠，认定是她掐灭了生命唯一的光。“你又不是我亲母后”的寒语，冻僵了宣妃的心。
“其实……你说的对。”宣妃攥紧被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并非你的生身之母。你亲娘静姝，是我在宫中最要好的姐妹。她去的那晚，攥着我的手说‘替我疼她’……”她忽然笑了，眼角泪痣跟着轻颤，“你小时候总爱揪我发尾的珍珠，说‘要母妃陪我玩到一百岁’……”
池黛琪垂眸静立，指尖无意识着汤盅盖子上的冰凉缠枝花纹。她想，那个杨月菡对身边这盏守护的孤灯视而不见，何其悲哀讽刺。
“一个襁褓婴孩，落地没了亲娘……深宫如海，我总归算你半个母亲……怀川待你温和有礼，可终究是……”宣妃长长叹气，沉默许久，“罢了……都过去了……菡儿，你今日能来……母妃心里欢喜。”
记忆碎片刺破帷幕——七年前，御花园莲池畔。年轻宣妃推着秋千。秋千上坐着七八岁的杨月菡，小脸紧绷。秋千后站着十一岁的杨怀川，小心扶着昨夜亲手缠好防滑棉布的绳索。
“母妃，月菡妹妹为何总不见笑颜？”少年低声问。
宣妃指尖拂去儿子衣襟上的柳絮：“你静姝娘娘走得太早，菡儿心里苦……”她蹲下平视儿子，“怀川，答应母妃，往后多护着妹妹些。她只剩咱们了。”
少年郑重点头，掏出温热的油纸包，掰开最软糯的莲子糕递到杨月菡唇边。女孩猛地别过头，糕点跌落泥土。杨怀川默默擦净手，变戏法似的抖落几颗琉璃珠：“看！像会游的鱼儿！”阳光穿透琉璃，在女孩素裙摆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紧绷的嘴角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宣妃枯瘦的手从帐幔边缘伸出，递出一个金丝镶边、流光溢彩的七彩荷包，与杨雪霏腰间佩的那只如出一辙。“盼着能护佑你们姐妹平安顺遂。”
池黛琪接过沉甸甸的荷包，正面红绿丝线绣的小兔，红宝石眼珠仿佛会转动。记忆如寒雪翻涌——前几年深冬，宣妃裹着薄衾在暖阁里为她绣红绒斗篷，针脚歪歪扭扭，原是病中熬了三夜。杨月菡掀帘而入时，宣妃指尖还沾着血，却笑着捧出斗篷：“菡儿看这云纹，像不像你小时候总盯着的火烧云？”
“谁要你的东西！”杨月菡一把将斗篷扯过，绣线崩裂的脆响里，她盯着宣妃骤然惨白的脸，“你不过是抢了我母妃位置的假母！”话音未落，绣着并蒂莲的斗篷己被她狠狠掷进炭盆。火星噼啪舔舐着红绒，宣妃踉跄着扑过去，发簪散了，青丝垂落遮住眼底的水光。
小宫女吓得尖叫，宣妃却跪坐在地，用冻得通红的手去捡未燃尽的残片，“慢些烧……这是最后一块静姝送的蜀锦了……”
池黛琪喉间发紧。那时杨月菡只当宣妃在作戏，却不知那斗篷里衬绣着的“平安”二字，是静妃临终前托宣妃缝给她的。更不知宣妃咳得首不起腰时，还攥着被烧出洞的残片，对着烛火喃喃：“菡儿嫌丑……明儿让绣娘再改改……”
帐内宣妃的叹息将回忆截断：“都过去了……菡儿，你今日能来……母妃心里欢喜。”池黛琪望着手中汤盅腾起的热气，突然想起七年前那碗被自己打翻的莲子羹——宣妃亲手剥的莲子，熬了整整半日，她却为了追二皇子的身影，将碗砸在宣妃脚边。热汤溅上宣妃素裙，晕开的暗黄污渍，像极了她眼里褪不去的失望。
“女儿带了银耳羹。”池黛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雪，“母后……可方便用些？”
“银耳羹？！”帐内声音惊喜，“快让我尝尝菡儿的手艺！”
嬷嬷要接汤盅，池黛琪轻轻避开。她望着宣妃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杨雪霏说过的话：“母妃这些年，连我生辰都记不清，却总念叨着‘菡儿爱吃甜’。”
“我亲自喂您。”池黛琪执勺的手微微发颤。
嬷嬷迟疑，帐内急切道：“恐过了病气给你……”话音未落，暖炉爆开一粒火星溅在池黛琪手背。她执勺的手纹丝不动。
“无妨的，母后……”这称呼脱口而出时，池黛琪感到陌生的战栗——而帐中那双黯淡如烬的眼睛，却陡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好！好！我的菡儿……！”宣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池黛琪定了定神，端着羹汤走向垂落的纱幔。
那只苍白枯槁的手再次探出，微微招摇：“菡儿，来……”
池黛琪依言走近，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纱幔边缘——
然而，仅仅透过缝隙窥见纱幔后景象一角，一股寒意便瞬间窜上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倒抽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