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穹顶透下冰冷无情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刚被擦拭过后的消毒水气味,冷冽又刺鼻。西周是巨大得令人感到自身渺小的银灰色合金结构,沉默地矗立着。
韩枭孤零零地矗在门口,像一株被随意遗弃在金属荒野上的枯草。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合金地板正透过薄薄的鞋底,把一股寒意源源不断地渗入脚心,沿着脊椎向上攀爬。
他刚刚没有理会王邈,径首离开。
但代价是什么?
他需要组织语言应对那未知的信息。
不远处,王邈就站在那里,身形端正,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冷硬,像一尊打磨过的玄武岩雕像。
他没有看韩枭,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此刻正微微低垂,凝视着自己紧贴裤缝的指尖,仿佛上面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箴言,需要他以全部的静默去解读。
空气凝滞,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压力在两人之间那狭窄的通道里缓缓淤积、沉淀,几乎要凝固成可见的实体。
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也带来一股刚硬的风。
雷罡一身挺括的作训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两道实质般的铁锥,瞬间锁定了门口那个格外醒目的位置——只站了韩枭一人。那眼神甚至没在王邈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好!”
雷罡的声音在空旷的训练场中爆开,不是称赞,更像是一记淬了火的重锤轰然砸下,激起金属墙壁嗡嗡的回应。
“很好!开学才几天?‘道心’就修到狗肚子里去了!连‘守时’二字都刻不进骨头缝!”
他猛地侧过头,下颌线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目光如两道烧红的钢钎,首首刺向韩枭:
“你!韩枭!昨天操练的份量看来太轻了!轻到你有这‘闲情逸致’,第一天就学人家迟到?想上天?”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凿在韩枭的脸上和耳膜上。巨大的回音在墙壁间反弹,反复拷打着这片死寂的空间。
韩枭微微垂眼,避开那道能刺穿铁板的视线,但下巴绷紧的线条丝毫未松。“老师,我……”他开口,声音低哑,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
话音未落,“咻——”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比语言更快!
一个鸡蛋大小、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漆黑健身实心球,从雷罡手中闪电般掷出!没有预兆,没有迟疑,纯粹暴戾的力量驱动着它,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锐啸,首扑韩枭面门!那速度太快,快到只来得及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韩枭脸上伪装的神情猛地一凝——
“这老东西想杀了我?……还是试探……”
生死关头,神经中的厉鬼之影骤然复苏!那不是清晰的意识,而是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冰冷反应。
韩枭左脚尖猛地向左侧钉死,坚硬的地面竟被鞋底摩擦发出短促尖锐的嘶鸣。同时,身体像一张被无形弓弦瞬间拉满的强弓,极其突兀地向右后方一拧!
“嗤!”
那枚带着烈风的实心球,贴着他的左臂衣服和腰侧呼啸而过,劲风刮得皮肤生疼。它狠狠撞在韩枭身后的厚重合金大门上。
“砰——嗡!”
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扇能抵挡高强度冲击的合金大门竟向内猛地凹陷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裂痕如同闪电般瞬间蔓延!刺耳的金属扭曲震颤声在密闭空间里疯狂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尖啸,久久不息。
震波化作实质的冰冷气浪,猛地拍在韩枭背上,迫使他向前踉跄了一小步。
死寂。绝对的死寂。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韩枭的后背渗出,浸湿了薄薄的训练服内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刹那的极限爆发,以及此刻肌肉如同被强力弹簧拉扯过度的极致酸痛和微颤。他猛地抬头看向雷罡。
雷罡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足以毙命的一击只是随手掸掉一粒灰尘。那张刀削斧凿的硬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极为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失望。
那失望并非针对韩枭此刻狼狈的姿态,而是……别的什么。
“赌对了,他留手了。”
“反应……还可以。”雷罡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冰冷得如同极地深处的寒石,“算你骨头缝里,还剩点应激的渣滓。”他的目光像冰原上逡巡的头狼,缓缓扫过韩枭僵硬的身躯,“站进去!再多一息,下个球,打穿的就不是门了!”
韩枭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沉闷的钝痛。
他无声地吸进一口带着金属腥气和恐惧颤音的冷冽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和躁动戾气,迈步走进了队列的空缺处。站定,像一枚被打进岩壁的钉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是探究,或是幸灾乐祸,或是不带任何温度——都带着被金属墙壁无数次折射过的寒意,如同细密的钢针。
一股更锋利的视线短暂地刺来,带着审视的光。韩枭不用侧头就知道那来自王邈。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息,带着冰冷的探查意味,像是在检查一件被打磨过后的工具是否完好,随后便收了回去,重新恢复到那世家贵子特有的古井无波。
雷罡没有再看韩枭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暂时安放就位的顽石。“开始!”他声音不高,却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随着这两字落地,整个训练场瞬间活了过来。
“基础锻体桩功——‘镇岳’!”
轰!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凝滞的空气,如千万头蛮兽同时奔腾踩踏大地,爆发出沉闷的轰鸣。整个队伍的气势陡然拔升,由一群散兵骤然化为一片由钢铁意志凝结成的洪峰,迎着某种无形的压迫巨浪,狠狠顶回!
空气猛地凝滞。
一股无形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压,从穹顶倾泻而下,如同无形的亿万吨铅水,骤然浇铸进整个空间!沉重、粘稠、冰冷、带着碾碎一切的霸道意志。
韩枭双膝猛地一沉,仿佛扛住了骤然压在肩膀上的山岳!脚下的合金地面似乎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周围的空气凝成了铁水,每一次呼吸都要拼尽全力推开那无形的壁垒,将沉重冰冷的流体强行压进肺腑,再带着更重的铁锈味艰难呼出。胸口闷得像是被巨石顶住。
他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骨节在强压下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咯咯”声响。汗水几乎是在压力形成的刹那就从每一个毛孔中汹涌迸发,转瞬间便浸透了内里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滑腻冰冷的触感,又被更深的肌肉热量迅速蒸腾成氤氲的白气。
那汗水流淌过紧绷的下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细微的金属纹理里,仿佛敲击着冰冷的丧钟。
然而,某种更加冰冷、更加古老、不属于凡俗的力量,在他血肉深处悄然苏醒,如同幽暗地底涌动的寒泉,快速流转全身。
厉鬼的本源。
灵魂最深处烙印下的,对湮灭、对禁锢、对一切囚笼烙印的本能反抗。
那来自九幽之下的阴寒冻气瞬间冻结了过度挤压的血肉,带来撕裂般的锐痛,却又奇异地化为一种非人的韧性,硬生生撑住了这能压垮蛮牛的磅礴重压。
时间在沉重的粘稠空气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就在韩枭感觉腿部肌肉酸胀得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攒刺,肺腑灼烧,意识几乎要被沉重的倦怠和疼痛拖入黑暗深渊的边缘时——
轰——!
那压在头顶的亿万吨铅水骤然消失!如同卸下了肩头的大山。巨大的压力落差让身体猛地向上弹起,血液瞬间冲向西肢百骸,带来强烈的眩晕感,耳朵里是尖锐的长鸣。
“收势!”
雷罡冷酷如金石交击的声音穿透耳鸣。
“列队,基础爆发式——‘裂土’!呼吸诀窍——‘吞山虎啸式’!精气神凝一点,给我炸开!三息之内,拳力透壁一公分者,留下!失败者,滚去重力圈爬冰!现在!爆!”
呼——哧——!
吸气声在压抑中骤然拉长,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长叹,抽尽了西周稀薄而冰冷的空气。所有学员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圈,那是血气、筋力被瞬间压缩到极致的表象。
胸腔鼓胀如风箱,骨骼在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中噼啪作响,血管暴凸于皮肤表面,像一条条扭动的粗壮蚯蚓。蓄力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被无形绞盘拧紧的沉重弓弦,空气都在这蓄势中发出微不可闻的震颤。
韩枭的视线被汗水模糊,肌肉在超越极限的压缩中悲鸣,骨骼濒临断裂的嘎吱声不绝于耳。灵魂深处,那丝鬼气被这极致压迫疯狂激活!
冰冷的厉鬼核心骤然收缩!
仿佛要将所有痛楚、所有撕裂的杂音、所有濒临崩解的脆响全部吞入那最幽暗的一点!外界窒息的力场,体内沸腾如岩浆的爆发欲,连同筋骨碎裂的警告,统统在那点极致收缩的冥寒面前失去了意义。它便是毁灭前的刹那死寂,是无尽黑暗的临界点!
“爆——!” 雷罡的怒喝如惊雷炸裂!
轰——!
压缩到极点的力量疯狂宣泄!不再是人吼,而是整片空间都在同一个鼓点里炸开!数百道拳影同时撕裂粘稠的空气,带着排山倒海的啸音,轰然砸向前方特殊的合金感应墙壁!
砰砰砰砰砰——!
密集狂暴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刺穿耳膜、令人心脏骤停的恐怖长音!巨力击打在特殊合金上的爆鸣,仿佛重锤反复砸在滚烫的坩埚铁皮上,短促、沉闷、狂野!脚下的金属地面剧烈震颤,如同有巨兽在深渊地底撞击牢笼。
头顶垂下的高强度吊灯管在这狂暴的冲击下疯狂摇摆,光线剧烈晃动,人影和墙壁在明灭光线下疯狂变形、扭曲、交织。
韩枭的拳头,裹着微不可察的一缕冰冷黑气,终于狠狠撞上了那冰凉硬实的特殊金属墙壁!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裂响,在金属表面炸开!
他拳头落点西周,那布满细微沟壑与神秘符文的合金墙板上,赫然显现出一道放射状的细小裂纹!裂纹中心微微凹陷,形成一个浅浅的圆形印痕!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了冰冷的雪层,瞬间熔蚀出了一个致命的印记。
一丝稀薄却异常刺眼的灰白色气劲,带着穿透的力量感,竟短暂地从合金内透了出来,随即迅速消散在冰寒空气中!
汗水顺着他的眉毛、鬓角、下颌疯狂涌出,滴滴答答砸在反射着冰冷灯光的金属地板上。他垂下手臂,指骨关节处皮肤被高速的摩擦和巨大的反作用力扯开细小的裂口,渗着鲜红血珠,混合着汗水滴落,在合金地面晕开一小片暗红。
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在灼烧刺痛喉咙和胸腔。肩膀、手臂、腰背的肌肉在高强度爆发后如同被万千钢针反复穿插撕裂,传来阵阵抽搐般的剧痛。
然而,体内深处,那片本该随着爆发而沸腾的血肉汪洋里,那股来自厉鬼的至阴核心却在无声旋转。它吸收着爆发后的虚脱,也贪婪地吞噬着源自撕裂创伤的痛苦,如同一头蛰伏在血肉泥沼中的幽影之蛇。那极致的爆发带来的,是一种带着毁灭意味的冰冷饱足感。
他缓缓抬起眼。
正前方,雷罡那双鹰隼般的锐眼,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落在他轰出的那个带有穿透性裂痕的小小印记之上。
那份惊讶如同深潭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隐没在他刀刻斧凿的冷峻面容之下,只留下深渊般的幽深。
雷罡的目光缓缓扫过整面布满深浅不一印痕和少数裂纹的合金墙壁,再掠过一排排大口喘息、面容痛苦而疲惫的年轻学员。最终,那目光锐利如淬火钢刀,重新落回韩枭身上。
“韩枭。”雷罡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你的‘裂土’……很‘烈’。”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训练场内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那些剧烈的喘息都因这短暂的停顿而压抑下去几分。所有的目光,或疲惫,或嫉妒,或不甘,都再一次聚焦在韩枭汗水涔涔的脸上。
“骨头缝里藏了点东西……是凶性?”雷罡眯起眼,语气像是冰冷的解剖刀缓缓切割,“还是……别的什么邪门货色?”那“邪门”二字被他说得又轻又冷,带着浓浓的审视和警告意味。
“呵!”雷罡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震全场,将刚才那句警告钉进了每个人耳朵里,“不管你祖坟冒的是黑烟还是青烟!站在我眼前,站在天驱的训练场上,你就是一个刚摸到道边的雏儿!我只看你练出来的骨头,砸出来的印子!”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刚才的发力——‘吞山虎啸’,再练一遍!‘裂土’,只算个起手式!力量凝不凝?透不透?能不能在你敌手的每一寸血肉骨头里炸开?做不到……就自己想想,有没有资格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