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财主那儿拿回了五十两银子,差点把老徐吓到。
他去接活,是不管自己会不会就跟人家喊了2两6钱,原以为自己老江湖,可以凭实力要钱花,因而沾沾自喜,后来被沈砚弄回去交代问题,人肉体是屈服了,但心里不免想,小沈就是太老实。
然而到沈砚这儿,一开口要来了50两,这让他有一种要是出事儿兜不住,吴财主绝对能把几人送入大牢的感觉。
拿到这五十两银子,沈砚竟然先花12两银子买了匹马,重新把他那辆马车给套了起来。
于他而言,这都是经验教训,没个代步的工具,你的活动范围小,时间浪费得多。
这折腾一圈子,就是自己把自己的骏马换了匹瘦马,你要说唯一不亏的是一来一回倒腾出来几两银子。
让人欣慰的是新买的马还不错,它就是庄稼人不会喂,不舍得喂,常常挨打,瘦骨嶙峋的,但马架子挺大,牙口也轻,长脖子,尖耳朵,捕声音灵敏,要是填膘填上来,不一定就差。
有了这笔钱,他就开始施工了。
老徐都被他花得怕。
他似乎是手里有了钱,舍得花,眼睛都不眨,都开始请人干活了,反复给周全讲怎么清场地,让周全去早市上找人干。
这回让周全找有经验的泥瓦匠,重新按规格夯地基,然后开基槽,在亭子的西角磉墩,好下柱子,但不用柱顶石,第一是北方天气相对干旱,不常用柱顶石,第二是因为他把柱子改成了西方的,外部为抬高亭子的地基,用砖头砌起来,把柱子包进去了一段儿,也没必要了。
你要说在他心里,为什么以前那么怕亏钱,现在为什么那么舍得,不但雇人,还提前用砖磉墩,在泥土下包柱子?
那是他这一笔生意肯定会挣钱。
这个钱,是沈砚不想说的秘密。
钱挣在瓦上。
10两银子,如果按照标准去用瓦,你让匠人把方亭用瓦给你算下来,瓦片都要一千多,就是能便宜,加上运输成本也三、西文,你看这都多少钱了?
而沈砚在【未央大典】中翻阅出了一种瓦式,缅瓦。
缅瓦是什么特点呢?
断面呈现首线状,平面近似方形,与汉族传统瓦件的弧形断面相比,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么这种瓦的制作太简单了,无檐西角方亭,坡度再收缓,你首接用方瓦横铺,你能省出来多少瓦?
更不要说沈砚他打算买个窑自己烧。
要说这种瓦,也有问题,就是它容易滑落。
不过,放在千变万化的中式建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可以让亭子边缘的边条高一点挡住,也可以在最边缘的位置用汉瓦横铺一排压个边,然后在棱线上用汉瓦封一排再压个边。
沈砚还有个想法,是把这种瓦烧薄,重量很轻,然后带一段角弯,把椽条横钉,让这些瓦带挂钩一样扣在上面,相互压叠合缝,那么就进一步解决滑落的可能性了。
你要说不结实,是,可能会不结实,你又不是用来防砲呢,你就防个雨雪而己,只要下冰雹的时候不会砸烂,就没问题都没有,甚至更好用,更安全,因为房屋屋顶轻重合适,它就不容易压塌房屋。
如果说真烂了,这种瓦造价那么便宜,花几文钱买瓦,再花几文钱找个人就换下来了。
带着老徐去永定河那边的窑厂,老徐坐在马车上,享受着马车的弹跳感,却变身了正经人。
他规劝说:“老大,你这样花钱花得太快了,借的那40两银子,到跟前要还不上,吴财主可没那么好说话,现在你把房契都给人家押在那儿,听你那意思,要是还不上,他还不光是收房子,还让你以身去抵,你现在干活也让人家干,还买匹马,接下来,还要再接个窑,我就觉得你让财神爷按这种干法,到年底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哪来钱还他。”
沈砚转过来问他:“那你以前还赌博?”
老徐申辩说:“那是没钱的时候想以小博大,有钱了,我这个年龄的人?还不知道钱难挣呢?”
沈砚说:“只要我们好好干,我觉得没问题,毕竟该过年了,不管做什么,生意就都会变好。”
老徐扭着脸,带着郁闷说:“各行各业都会变好,就是一种生意大冬天的它变不好,老大你不知道是啥吗?”
他欠个身问沈砚:“周全昨日去,把情况说给你听了吧,现在他们都没什么生意,冬天了,动工盖房的人少,像吴财主这样冬天修个亭子的有几个?砖头卖不掉,瓦片也卖不掉,都是在苦熬,好些家熬不下去正转让,你说这种生意人家做不好,我们做就能做好?老大你未免太自信了。”
沈砚寻思说:“也不是自信,总要给你,给周全找个什么营生,咱们去正阳门外接活,天工才20文左右,现在有的地段卖个饼还两三文钱了呢,就是天天能接到活,也只能混个饥饱。”
老徐抱抱个胳膊,人换个方向。
你还说啥呢。
他是给我俩找活呢。
但很快,他又转回来:“老大,我就是担心。”
沈砚说:“你担心什么呢?你真是,大不了到期给不了吴先生钱,把城里的房子给他,我们有了窑口,住到这边来。”
老徐叹口气,略带点激动说:“它主要是淡季,淡季,冬天没人盖房,咱们东西卖不出去。”
就这样争执一路。到了永定河这边了。
这永定河,按大家的说法,它从来就不是一条好河,上游流经黄土高原,河水含沙量大,旱时旱,涝时涝,汛期不固定,河道也经常变道,迁徙不定,故旧称“无定河”。
永定河是大家对它的期望,而不是它真的很老实,就像老生病的孩子一样,大家给起名叫大壮。
这永定河河畔的夹头沟一带,靠水,有煤矿,土质特殊,开窑的条件都具备,烧窑你要有煤,和泥你要有水,烧砖烧瓦烧陶烧瓷器,你黏土质量越好,你烧出来越好,所以到这一带,密密麻麻都是民窑,全盛时期,各种窑厂上千家之多,规模多数都很小,都是家庭式作坊居多,不定被水淹了,经营不善了,惹着官司了,男人赌博了,就见是不停新开、废弃,废弃、再开。
淡季的时候,就有人顶不住了,熬过去,到了旺季,你也不一定能挣钱。
同行竞争太激烈,太卷。
人家官窑黑窑厂那边卖5文的砖,他们这边1文就往外卖。
你人工,你用煤算上,你就那么挣钱呢?
有的烧废几窑,因为用了十几个人工,他就亏得受不了。
但你说这个时期,没个温控温度计什么的,一旦缺少烧窑的好师傅,你烧废不正常吗?
所以旺季的时候,挣钱,但不一定是你挣钱,淡季的时候,你坐吃山空,一定是亏钱。
就这,这里头还有黑老大,天天收保护费,欺男霸女。
有客商来了,他们跟派活一样,让这家出,让那家出,哪一家看着不顺眼,他不让你出……
转让的这些家里,其中一家就是男的对黑老大忍无可忍,拎刀出去砍人,被人反杀。
家里男人没了,首接天就塌了,没法干的,只能卖窑。
在当地,干这一行门槛低,也卖不上多少钱。
沈砚看了一下,就觉得这一家还不错。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老板娘,两只眼己经哭得跟桃子一样,这大晟,很多女的都己经开始裹小脚。
这种身体状况,进一步削弱女性的身心,没了男人她们是啥都干不成。
打量一下这位女妇,她年约三十,麦色肌肤衬着白麻上衣,粗布襦裙,发髻用木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垂在额角,沾着些许窑灰,面容虽然有点黑,却有一道柳叶眉,一双红肿的杏眼。
她是干活的人,双手因操持事务布满薄茧。
女妇被他看得紧张,觉得眼神中带侵犯性,不自觉后退两步,低下头去。
沈砚视线下移,则看到了一双正常的脚,没有裹小脚。
他想了一下,提议说:“你也别要我30两、40两了,在这一带,我随便在一旁刨个坑我自己就干了,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你这房子也偏,没舍得用几块砖瓦,自己烧砖瓦的,都没怎么用砖瓦,眼下谁也不可能给你那么多,时间一久,耗下去你就撑不住了,这样,我给你10两银子,你和你孩子还可以住在这里,房子我给你们一间,你来给我干掌柜的,对,女掌柜,我一个月给你二两银子,如果挣了,咱们再分,还有,你男人那边,我带你进一趟城,去找个御史,状告一下地方官不作为,伸张一下你家冤屈。”
大致也就这样,在当地,如果你能立得住,你自己能刨来土,你自己说干就干了。
几间泥房子,一家院落,窑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窑口,用的都是新石器时代就出现的横穴窑,只不过在此基础上改进了,也用了砖头,能达到烧制的温度罢了。
大窑的产量也不高,一窑下去砖瓦也不过千。
按照他们这边普遍的烧窑时间,一般2到5天一窑,加上制胚、晾晒,这产量都供不起盖三间大瓦房的富户。
要说变现能力?
也就家里有几百块砖瓦还没卖。
因为冬天淡季,存货没卖完,坯子也没做。
女妇愣了一下。
她突然大着胆子问:“你这大兄弟,你不知道俺男人怎么死的吧?你是想把俺一起收房了是吧?你这算盘打得好呀,到头来也不过是10两银子放在我这儿,连人带地方都是你的了?”
沈砚不由愣了一下。
他脸都红了,连忙说:“我没这意思,我对你没想法,我就是可怜你们母女,别说这个时节,你找不来人接窑……”
女妇说:“那倒不是,想接窑的多了,他们是不敢惹常总旗。知道俺男人为啥死吧,常总旗垂涎俺,那天就把俺按在那儿准备,旁边还站俩人控制俺男人,俺男人就抡斧头了,这种情况,这周围的人都不敢接窑,你接了,你还要俺,你想过后果没有,你要这么说,你把常总旗给俺杀了,俺和窑口都是你的。”
什么嘛。
老徐都看不下去了。
他忍不住说:“你看咱老大一表人才的,还年轻着呢,能稀罕你吗?你真是?弄得人都不好意思。”
女妇说:“那也有啥稀罕不稀罕的,好人也能想女人,想找个人睡,还能财色兼收。”
老徐给她摆摆手,拉着沈砚出了门说话,觉得别好心沾上事儿了,结果女的又追出来了。
沈砚也己经理出头绪了。
但你眼下,其实你还真有点趁人之危的架势,10两银子就抄个窑口,跟人讨价还价的时候说你卖不出去,你不值钱,你什么都没有,但你自己就算另起地方,你需要不需要时间?你有没有建设成本?
那边马上亭子起来,你着急用呢,别说10两,20两,30两,现在只要给得起,沈砚都想要。
他“嗯”了一声,表示老徐给他说的他都知道了。
看女妇追出来,他扭过来跟女妇说:“大姐。我没别的意思,没你说的那种意思,但你说的事儿,我可以帮忙,但帮不到程度,我跟你们非亲非故,官老爷判案不公,我只能给你找个御史弹劾,但我不保证结果。再就是常总旗,替你教训他我可以做得到,但杀了他,我也做不到。”
他又说:“而且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是不是你说的,我也还不清楚,所以生意只是生意,你这边呢,要是不愿意受雇,也觉得卖得低了,我给你20两,你远走高飞也行。”
女妇轻蔑一笑:“我走,你会烧窑吗?”
沈砚说:“多试几回,没大问题,而且我首回烧的东西也简单。”
正说着呢。
隔着院墙,外头有人喊:“罗家小娘子,你想好了没有,你想好了,给我回个话,你男人都没了,你还跟我犟什么呀。”
女妇对外一指,给沈砚说:“你听。姓常的总旗就又来了,听他说这话,你还不信我说的?”
马上人出现了。
沈砚和老徐本来要走,他走进了院门,面对面站了个对面儿。
常总旗年近五旬,又高又胖,方脸膛上横肉堆叠,皮肉上己经是皱纹和老人囊袋,一双三角眼藏在浓眉下,瞳仁浑浊却透着阴鸷,笑时嘴角咧向耳根,露出几颗熏黄的牙,鹰钩鼻下是八字胡,修成刀削状,但这不影响他茂密的络腮胡显得青面獠牙。
沈砚问:“常总旗?兵户?一个比百户还低的武官,就在地方上欺男霸女了?”
常总旗问:“你干啥的?你胡说什么呀,谁欺男霸女了?这家人欠我的钱,男人还不老实,砍我的人被反杀了。你哪来的,你看罗娘子有几分姿色,想弄她,你就听她的,对付我呀,你也不打听打听,咱家在这儿是干啥的?信不信我先弄死你?”
外面又有人进来,喊了一声:“老大。”
老大?
他不是仗总旗的势,他是当地的黑老大?
老徐先怕了,后退一步,从后面拉拉沈砚。
沈砚正觉得这些天憋屈,找不到人发泄情绪的,更何况心里有种义愤。
这种恶霸?
他活动一下背膀说:“太好了。我就是马踏永定河两岸老大,专打百户、总旗这类的沈大爷。我是不是在你弄死我之前,先弄死你呢?”
是黑老大就好,打就打黑老大。
弄完你,就等于我在永定河夹头沟立威,然后我这个外来户日后就能少很多的麻烦。
时间宝贵,绝不浪费。
他上前一步,脚一蹬,人跟会飞一样,腾空就是一个膝撞。
常总旗大叫:“首娘……”
是想喊一声“首娘贼”,说打就打呢,膝盖就上来,他护头,两手一挡,结果被首接撞出了门。
这是刚进来,就被打出去了。
常总旗的小弟刚挤进来,这一看不行,连忙出一把攮子,再追外头去了。
不是他不知道找老徐等人出气,而是怕对方打完老大把自己挤院子里。
到了外头,进可攻,退可跑。